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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进了城后,被捆得严严实实的肮脏重犯,破天荒的得到了一个洗澡的机会,还穿上了新买来的衣服鞋裤,坐在了于清大人身边吃饭。其他人则与本地官府取得了联系,将剩下的囚犯关了起来。随行的仆从们缩在后头,跟着军爷儿们一起看热闹,看年轻的囚犯和威风凛凛的军官违和的坐在一起。
    徐文勉自然是吃不下,于清坐在一边,懒洋洋的摆弄着筷子。
    各自解散后于清带着俆文勉进了个小酒馆,随意点了些菜。
    于清吃饭很秀气,筷子与碗碟交错,却不发出一点声音。俆文勉坐在一边,屁股只坐着半边椅子。
    “吃啊。”于清侧头看了他一眼,“不合胃口?”
    还未等俆文勉说话,于清又招呼小二叫了几个菜。
    穿着便服未佩刀的年轻军官,看起来干净漂亮的像是出来游玩的骄傲世家子弟,换了衣服束了发的青年囚犯也俊秀清朗的不像庸人。小二照顾的自是极周到,极用心。
    “怎么,还是不满意?”于清的声音蓦然一低,“那我砸了这店可好?”
    “你神经病啊!”俆文勉错愕的看着对方,“你到底要干什么?”
    于清不回答,只是继续吃菜,时不时悠闲地倒些酒来饮。
    他吃的格外专注,格外认真,好像这市井寻常的小酒馆里有什么绝世美味一样。看着他这种吃相,就算是不饿的厌食的人都会觉得饥饿的。所以俆文勉虽然固执的盯着于清,却克制不住自己肚子咕噜咕噜的叫声。
    要不……先吃?
    他打算把一时的意气之争放下,享受难得的正常食物。举箸,端碗。瞄准一大块肉。
    “小二,撤盘子。”
    就在筷子尖离肉食不足一寸时,于清把筷子一放,同时指着不远处一个衣着褴褛的乞丐老头:“撤下去的菜给那个老头。”
    于清点了很多,吃了一些,剩下了许多。
    “……”还僵硬的悬浮在半空的筷子孤单的摇晃了一下……
    “既然吃好了,就回吧。”
    于清结账,拉着俆文勉出门。下午的阳光有些苍白,尤其是在微凉的秋天。
    “你根本就是个变态。”饿着肚子的某人带着怨念,他宽大的袖摆下,略显瘦弱的手腕绑了一条绳子,系的很紧,绳子的另一头攥在于清手里。听到他抱怨,于清头也不回。突然前言不搭后语的说道:“景茂帝为人中正平和,在位十三年不曾加重赋税,虽无大功绩,但也无大过失。”
    俆文勉疑惑的看着他。
    “后来景略帝篡位。”于清好不客气的说出了不该说的字眼,语气平淡,“当年加重赋税三成。”
    “你要说什么?”
    “……第三年景略帝减少赋税一成,百姓皆赞景略帝乃仁君。”
    “愚民。”
    “是啊。”于清低声附和,“愚民。景茂帝仁厚一生,未曾有人赞他一声。景略帝强征暴敛,只是稍稍减少了一点赋税,便有人敬他赞他。”
    于清转过身,看着俆文勉:“你说,好不好笑?”
    “好笑,真是好笑。”俆文勉声音干涩,一直熠熠生辉的眼眸充满了奇异的光泽,“但你为什么不想想,是谁把所有人都变成愚民的!”
    青年的声音有些嘶哑,但是却清晰坚硬:“是谁给百姓们灌输愚昧落后的思想,是谁让百姓们失去希望与信仰,是谁让独立人格消失,把所有人都变成顽固僵硬千篇一律的模板?是你们!在其位不谋其政的垃圾!你们是蛆虫,占据着有利的位置,只知道往上爬的虫子!为了往接近山颠的地方攀爬,你们甚至不惜蛀空山体,留下千疮百孔的石块!”
    “石头松散,跌落山脚,砸下去的也不过是站在下面的蛆虫,砸死的也不过是活在低谷里的百姓。”
    “你什么都不懂!你有什么资格假装伤春悲秋的叹息??你站在什么立场一边鄙视百姓愚昧,一边压榨他们无知!!?”
    “闭嘴!”于清突然瞪大眼睛,“你才是什么都不懂!”
    “你以为你带着一群扯起大旗就自认为是义士的地痞流氓占个山头就能谋反??”于清语气嘲讽,“一群农民拿着砍刀就能杀进维京砍死那位大人?”
    “你们怎么发展壮大,要靠银子!!你们有银子吗,有来钱的路子吗!?没有,你们就是因为什么都没有才敢扯大旗造反!!所以……你们怎么敛财,要靠抢的!!可是这样做了,你们用着来之不易的银子行着自以为占据道德制高点的事儿——这就是你所信奉的改变?”声音刻薄,语气轻蔑,“那么这样……与其让你们抢了钱去重新塑造一个时代,不如干脆让朝廷抢去继续这个时代。”
    “……”俆文勉哑口无言,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好像对方偷换了什么概念,可是又觉得自己似乎被说服了。
    他嘴唇抿了抿,又张开,却是无言以对。
    “不对……”
    “哪里不对?”
    “……就是……不对。”青年一直坚毅而又平和的脸孔第一次浮现了慌张,他的眼睛扫视着四周行路匆匆的人,又回到眼前冷漠笃定的军官身上。
    “我就要这样说,你找不出我为什么不对,所以我就是对的。”于清平静的作了总结,“你很快就要死了,因为你的失误,所以你就是错的。”
    俆文勉的视线一时间失去了焦点。
    看见对方终于露出了无助与茫然,于清心里变态的产生了无比满足。任别人说此人如何尖牙利齿,但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个愤世嫉俗的孩子。他能说服对方,就像以前说服了无数人。
    他是于清,于家的后人。他忠于皇帝,忠于朝廷,忠于这个昏庸而又堕落的年代。
    这毋庸置疑。
    但同时又有些失望。
    他总以为,眼前这个从一开始见面就坚定而又平和的年轻人,真的能够坚持自己的想法——并且一直把想法付诸到最后——直到死的那一刻。但是很显然,他似乎要失望了。
    街道的阴影从屋檐的瓦砾中投下来,略发凉薄的阳光渐渐地从天上下滑。
    俆文勉干净清秀,透着一股子书生气的脸也渐渐的随着阴影而越发阴沉。他的神色略显势弱,但是眼神依旧不屈不挠的坚持固执。他盯着手上的绳子,轻轻说道:“也许我是错的吧。”
    “不过就算我错了又怎么样呢?
    我觉得这样做能让我高兴,我心里痛快,那我就是对的。能给你们这群寄生虫造成一点麻烦……哪怕只是耽误一下你们吃饭的功夫儿,那就都能让我觉得高兴。”
    青年的表情突然变得晴朗,眼神重新烧起光芒。他把头转向太阳渐渐下山的方向:“就算今天的太阳落下,明天依旧会有太阳升起。所以哪怕今天的我死了,明天依旧会有如我一样的人出现。
    这就像是真理或者某种规律一样,是不变的。”
    “你还这么年轻。”于清费力的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不觉得,把时光浪费在这种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上……很……很不值得吗?”
    俆文勉嘴角扬起,神情轻蔑:“最起码比你过得值。”
    于是于清真的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了。他是真的,真的真的完全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如此的不知悔改,如此的冥顽不明,如此的顽固不化,如此的莫名其妙,甚至如此的……如此的……与众不同。
    正如前文所说,总有一些人,在某种情况下,是很善于犯贱的。所以于清在被震惊了之后,再一次不知什么心态的打算继续和眼前的人磨叽。他指着天,说道:“天色晚了不适合赶路,我们明天再走。”
    于是车队的进程被耽误,皇帝陛下心心念念的罪犯们被耽误,俆文勉以及其他的人的死刑被耽误。
    于清想要说服对方,想要让对方真真正正的,心服口服的承认,对方是错的。在临死的时候,突然反悔自己的一生,从最初的开始一直反省到事情的结束,接着发现自己的一生是多么的无谓与失败——然后带着不甘与悔恨死去。发现自己整个人生都是在一条死胡同前行,没有任何意义与成绩,曾经坚守的真理最后都被推翻成悖论——
    这样很有趣,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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