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筑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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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心为你筑一座城。
万年前那精巧的局,成为万年后,世上最华贵的囚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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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界的圣殿,也是三界的圣殿。
高耸的连亘山顶,终年覆着化不开的积雪,据说站在山顶,便可将三界一览无余。
而圣殿,便坐落在这里。
圣殿的偏殿中,立着一面巨大的铜镜。镜子的边缘刻着精巧复杂的花纹,像是女子梳妆台上的样式,然而却大得宛如一面墙,沉重压抑。
容颜年轻的女子穿着玄色祭司衣袍,衣袖上绣着玄武图腾。她伸手轻轻叩了叩镜面,发出浑厚的响声,随即纤长的手指有划过镜面,镜面内竟荡起一串水纹涟漪。她转头对身后沉默着的尉迟凝邪道:“这便是时年镜了,通过这面镜子就能与云目草相感应,从而观察到永和帝的一举一动。”
尉迟凝邪点点头:“真是多谢风仪姐了,肯这样倾力相助,如此大恩,青龙族定会报答。”
端木风仪看着尉迟凝邪,过了一会儿才说:“哪里,这本来就是身为圣殿祭司该做的。”
尉迟凝邪还未来得及回答,殿门便被人推开了。正值晌午,神界纯粹的日光被山顶的雪地反射,明晃晃的一片。终年不歇的寒风带起来人的衣角,猎猎作响。一片沉水香的气息不知不觉间散了开来。
尉迟凝邪被雪地反射的光刺得微微眯起了眼,看着来人轻声开口:“陛下。”
几点细雪散在慕止玦发间,他只带了顶玉冠,似乎只畏冷的样子,披着件厚厚的白狐裘。看见殿中二人,幽蓝色的眸只轻轻眨了眨,声音似乎也染上了寒风的几分冷漠:“都到了,那就开始吧。”
尉迟凝邪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端木风仪打断:“是。”
端木风仪漆黑的瞳仁略带笑意,她的目光扫过尉迟凝邪有些惊讶的脸,最终停留在时年镜上。
镜中水波荡漾,渐渐浮现出清晰的画面。
长翎殿中金碧辉煌,雕梁画栋。
两个身影相对而坐,正在对弈。
她们皆着红衣,其中一人背对着镜面,只能看见一头泼墨般的长发,而她对面,坐着的正是韩羽璇。
韩羽璇执白,而那人执黑。
局中黑白交错,白棋正是一片大好形势。
韩羽璇轻轻落下一子,看向对面那人,修长黛眉微蹙,迟疑地开口:“陛下真的想好了?”
那人有些苍白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敲在木几上,思索良久才下定棋子,看也不看韩羽璇一眼,只听见她有些清冷的嗓音:“你难道不觉得,有时候输的毫不刻意比赢的轰轰烈烈更难吗?”
那人甫一开口,慕止玦正拢着狐裘的手顿了顿。
镜中两人又落下几子,一时无人开口。韩羽璇明显心不在焉,好几次看着对面的人欲言又止,愁容满面,再回过神来,黑子竟已开始反攻,白方岌岌可危。
她惊讶的看着对面的人,却见那人一手支颐,一手盘弄着一枚小小的黑子,唇畔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不专注是你最大的弱点,下次可别再犯了。”
韩羽璇垂下眼,神色恭敬:“是。”
而她对面那人,谈笑间头微微侧过,未做修饰的青丝顺着面庞滑落,露出极好看的一张脸。浓睫掩映一双朱红双眸摄人心魄,笑颜浅淡似春日之山岚,却依旧化不开眼中冰冷锋芒。
这便是永和帝千疏墨了。
尉迟凝邪不经意间看向慕止玦时,有一瞬间觉得他的神色绷得极紧,然而再看一眼却又丝毫无异常。
不求两人都离开殿中,镜面上又是空荡荡的一片。
“看来效果不错。”慕止玦对尉迟凝邪和端木风仪说,笑容一如传闻般温雅:“那就劳烦两位为本尊关照了。”
殿门外隐隐传来青龙长啸,随即殿门便被猛地推开,尉迟诡邪一脸古怪笑意,对慕止玦道:“你叫我照看的那位漂亮妹妹,方才转醒了。医师说……唉你走什么走听我说完啊……”
然而那人已走出极远,雪白的狐裘转眼便与漫天飞雪融为一体,再也分辨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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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刚刚做了个梦。
梦里依稀是从前年岁,有美人如诗。棋局渐黑白交错,有香茗清醇。
然后呢?她睁开眼,看着绣有银线图纹的床帐,微微皱起了眉。
耳边有宫女行礼的声音,她们说,参见陛下。
她睡得太久了,连身子都有些疲乏。她艰难地侧过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有男子颜如暖玉,静如清莲,带着满身风雪,向她走来。
他说:“萧晴。”
萧晴。她笑了起来。
然后美人变成了枯骨,黑白颠倒了是非。
都没了。
她勉强坐起来,说:“参见陛下。”
她又说:“奴先前不知竟是陛下,以致如此失礼。愿陛下降罪于奴。”
她垂着眼,因此看不见他脸上的神色。许久才见蓝色衣摆铺在了床沿,他在她旁边坐下,声音就在她耳畔:“抬起脸来。”
她缓缓抬起脸,看见他那双好看的眉蹙在一起,幽蓝色的眼睛盯着自己,她知道他在想什么。
漆黑的眼,浓而妖丽的一张脸,和当今的凤凰女帝,一点也不像。
慕止玦少有的困惑起来。刚才在镜中,女子冷泉般的嗓音,漠不关心的语气,还有那一头黑发,在她侧头的那一瞬间,自己几乎觉得就是萧晴。
慕止玦疲惫的揉了揉眉心:“你究竟是何人?又为何在忘川边徘徊不去?”
面前的女子抿了抿唇又开口:“奴只是魔界一缕游魂,于魔王觉即位前便飘荡在忘川河边,既无前世,也无来生。陛下问奴为何人,焉知奴亦不知此世为何人哉?”
有淡淡的沉水香静静飘在空气中,床边的侍女跪着一动也不动,能听见风吹过屋檐时檐角下挂着的宫铃的清脆响声。年轻帝王的发用玉冠整齐的束起,眉目雍容。他轻轻开口:“那为何叫萧晴呢?”
女子漆黑的眼瞳中漾起些微的惊讶,仿佛夜幕中的星泽:“陛下问这个?奴自有记忆以来,在魔界浑噩度日八百年,未曾见半丝阳光洒在魔界的天空之上。便奢求有一日能见万重云消,晴光乍现。便为自己取名萧晴。”
慕止玦温文一笑:“好名字。”他从床边站起来,幽蓝色的眼眸像上好的翠玉:“你身子不好,还需静养,本尊不打扰你了。”
萧晴看着他拢紧身上的狐裘,大步踏出屋门,有宫女向他行礼,听着他的脚步声穿过殿中曲折的回廊,渐渐消失不见。她突然无力地向后倚靠在床上闭了眼。嘴角溢出极轻的一声笑。
萧晴所在的宫殿不过是天烨城内宫中许许多多的一个。神族拥有无边的寿命,因而宫殿繁多不知有多少前代宫人。此时便隐隐约约传来一阵歌声,是首自上古便流传下来的歌谣:“月朗梅花夜,星幕万里沉。寄君何有归?相思以筑城。”
她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听到的一个故事,偏头对侍女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很好听的,真的。
“从前有个姑娘,她有一个心上人。
“有一天她的心上人突然走了,她就一直等啊等啊。
“然而一直等到她死了,她的心上人还是没有回来。
“那个姑娘就这样怀着一颗孤独而思念的心死去了。她去世的那一天,有一场无名的大火,就连倾盆的暴雨也无法浇熄。
“后来她的执念,久久不能散去,竟化做旧时她眺望心上人归来的城墙,而她的魂魄日复一日,登上城墙,凝望远方。”
萧晴讲这个故事的时候,神色里带着略微回忆的认真,仿佛真的是很久之前听到的故事,再不仔细一点的话,就要被遗忘得一干二净。
侍女听完这个故事,一双杏眼瞪得大大,有点疑惑的天真问着萧晴:“可是这个姑娘心心念念的心上人,到底喜不喜欢这个姑娘呢?”
“啊,喜欢。当然喜欢,他们两情相悦。”
“那可真是令人向往的爱情啊,就是结局太凄惨啦。”
“嗯,对。”
水蓝色的床帐被侍女放下,萧晴的脸上看不出一点表情。她静静的听着远处传来的歌谣,而此时恰好唱到最后一句。
相思以筑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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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几个月,慕止玦再也没有出现在萧晴所在的宫殿中。
萧晴的到来就好像一颗投入湖中的石子,泛起的涟漪转眼便消失不见。
她的身子也好了起来,渐渐的能起身四处走动。于是在阳光晴好的午后,萧晴便喜欢在庭院里放上软榻,铺上雪白的松羽细绒,寻上几本好书,眯着眼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一消磨便是一个下午。
密侍向慕止玦禀告这些的时候,他正在藏书阁里找典籍。
“除了爱看些书籍之外,萧姑娘似乎还喜欢酿酒品茶一类,前些日子还托人央了采办的宫女顺便带了连亘山顶的泉水,说是要用来酿酒沏茶。”
慕止玦将手中的典籍翻过一页,沉声开口:“没了?没了就退下吧。”
直到密侍退下很久以后,他都没有再动一下。他的目光越过书页,直直落在堆着厚厚古籍的书架上。当他惊觉自己竟然在发呆的时候,日暮昏黄的阳光正透过窗户照进来,金粉一样撒满书架。他匆匆把书放回书架,却又不小心碰掉了另一本书。
似乎是很久远的古籍,尽管在藏书阁中被小心保存,仍不免纸张泛黄,有些发干发脆。它恰好摊开在扉页,于是慕止玦看见了上面的字,是很干净清秀的一排小字:
多愁思不免自抑,聊以抒怀。
没有落款。慕止玦又往后翻了几页,竟是一本杂记。
“历城九月,秋。晨有霜,岁愈寒。游图山。”
历城是对徽翎城的旧称,知道凤凰族始帝千霁登位后才改的城名,看来这本书,年代真是很远了。
“幸见君子如雅兰,然只得匆匆一瞥,甚憾。”
听这语气,应是一女子所写。慕止玦又往后翻了翻,都是些山川游记,便和合了起来,想带回去看看。随后他便踏着一地斜阳,离开了藏书阁。
这个号称是神族祥瑞之光的帝王,他挺拔如松柏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远处宫殿投下的阴影里。仙鹤清啸,掠过殿宇几座,云霞蒸腾,玉泉如雾,不时有仙乐隐隐,笙歌飘渺,不知年岁为何物,这便是他所守护的一方天地。
而同一座城中的某个宫殿里,容颜冶丽的女子对着将落的夕阳高高举杯,一身红衣几乎压过晚霞。她轻声说:“既见君子如雅兰,何为之憾?”
突然她轻轻咳了起来,像是止不住般越咳越急促,最终捂着嘴的手指缝间有些微暗红色的血渗出,滴落在红衣上,转眼便干涸不见。
“予忆幼年时,最喜晚暮斜阳之景,因爱晚霞灼灼之色,便常着红衣。”
萧晴索性不用手捂着,也不再咳嗽,撑着地吐出大口大口的鲜血,许多都染到红衣上,却只是像湿了一块,变成暗红水渍,并不显眼。
灯火之下,慕止玦端坐于案前,又轻轻翻过一页,仍是清瘦字迹,语气淡然:“丹朱之色,欢庆祥瑞,愿吾生也若此,长宁安康。”
萧晴默默站了起来,轻轻拭去唇边刺眼的血迹,刚准备施法清理地上的血污,却又想起自己为脱去神魂,早已神力尽失。她愣了一会儿,翻出巾帕,跪在地上擦拭起来。
“予自叹傲气凌人,锋芒太过而不得解,易轻用其锋而至于困顿之中,因慕淡如雅兰,敛如温玉之人。望有朝一日,能为此类中尔。”
一阵微风吹过,烛光晃了晃。慕止玦揉了揉眉心,合上书,拿起放在一边的玉箫,站起身走到窗边。
此时夕阳已逝,月出东山,星辉满天。窗外便是闻名三界的启瑞殿之莲。纯白素净的莲花散发着幽远香气,花心中央像是盈载了满天星光,溢出流光点点,衬着水波荡漾,仿佛琉璃碎片,更加澄澈。望向更远的地方,琼楼玉阁,不胜其数,云雾朦胧,月光如轻纱,笼罩笼罩在天地之间。站在天烨城中央的至高点,甚至可以看到连亘山连绵的山脉。
纵为龙族之帝,慕止玦也不得不感叹天地之辽阔,如斯壮美。他又垂下头,通体莹润的玉箫静静躺在他摊开的手里,冰凉而带着丝丝寒意。那只修长的手忽地收紧,玉箫在指间灵巧地转了一圈,被送至唇边,慕止玦闭上眼,淙淙乐声便流淌了出来。
那箫声响在神界寂静的夜空中,随着清风被送到每一处角落。宫中行色匆匆的宫人提着灯笼驻足望向殿宇中最高的那座,俯下身端正行礼,路过的夜鸟也停留在高高翘起的檐角上,兀自梳理着羽毛。
跪在地上正仔细清洗着血迹的萧晴也听见了箫声,动作顿了一下后抬头。透过窗能望见皎洁的月,冷寂如霜的月光照在她惊丽的面容上,像一层银色的假面。她侧耳听了一会儿,又低下头将最后一点血污也擦掉,站了起来,走到窗边。
窗外是一片竹林,夜色下有一种清幽的韵味。月光似落雪洒在竹叶上,一只小巧鸾鸟轻盈的落在窗沿上,黑豆般的眼睛看着萧晴。这是神界中最普通的鸾鸟,一身杂色羽毛毫不起眼,麻雀似的满天飞。
然而也只有这种鸟,能轻易通过龙凰两族边界的结界。
萧晴取下绑在鸾鸟脚上的信笺,小心展开:
希望陛下看到这封信的时候,诸事皆在料想之中。
徽翎城中一切皆妥,陛下神躯尊体已按嘱咐,封于墨莲塔之下。只是陛下脱去神魂,洗神格命,神力尽失,堪堪只为孤魂一缕,望陛下万事小心。
青龙族尉迟氏兄妹,近来频繁出入于圣殿。
三日前北方玄武之界有异光,已命人暗中调查。
烈羽
她静静的看了一会儿,漆黑的瞳仁映出凄冷月色。信纸在寄出时便已被施了咒,展开不久就化为齑粉。此时箫声仍在,悲切如咽,其中似有相思,附骨入髓。
窗外月色静好,一枝竹叶探进屋内,萧晴伸手折下一片,放在唇边吹了起来。
柳叶之声更加婉转,与箫声缠绵至一处,如缕不绝,泠泠如玉泉。
那双幽深的蓝色眼眸在柳叶声响起的瞬间睁开,少有的愣怔不知所措,迷茫夜色映入眼底,慕止玦忽然想起了时年镜中红衣女子的话:“你难道不觉得,有时候输的毫不刻意比赢的轰轰烈烈更难吗?”
这简直是毫无缘由,他想。
萧晴浓黑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细碎的剪影,她认真而专注地吹着柳叶,未做装饰的黑发像上好的绸缎,闲闲披着。
突然她停了下来,长而浓密的睫毛动了动,转头向身后望去。
有月光斜斜照入室内,而雍容的帝王放下唇边一直吹奏着的玉箫,温文如玉,向她微笑。
幸见君子如雅兰,然只得匆匆一瞥,甚憾。
奴先前不知竟是陛下,以致如此失礼。愿陛下降罪于奴。
从前有个姑娘,她有一个心上人。
他们两情相悦。
萧晴看着慕止玦,一瞬间慕止玦以为她有很多话要对他说,然而最终萧晴只是笑了笑,说:“陛下吹的太伤感啦。”
说着萧晴走向慕止玦几步,摊开细白掌心,嫩绿小巧的柳叶静静躺在那里,她又继续说:“所以情不自禁用柳叶附和了几下,陛下见笑了。”
慕止玦轻轻从她手里拿出柳叶,放在指尖把玩,垂头看着她,两人离得极近,呼吸相闻,萧晴就像一只惊丽的蝶,悄无声息地停在他面前。
“我们之前……可曾认识?”
萧晴垂眼没有看他:“回陛下,奴与陛下在忘川边乃是初遇。”
慕止玦又向萧晴靠了靠,她本能的向后躲,有些惊讶地看向慕止玦,他低低笑了声。
“你的柳叶,不要了吗?”
他用食指与中指夹着柳叶送到她面前,能感受到她的轻微呼吸。萧晴愣了愣,抬手想去拿回柳叶,却被慕止玦一下抓住手,整个人被他带进怀里。
“你说你记不起自己的前世今生,我又何尝不是呢。我将生于此世,究竟是为了什么,总觉得已经注定,却又不知该去向何方。”慕止玦顿了顿,侧脸轻轻贴在萧晴的发上,又低声喃喃:“可是看见你,总觉得似乎在很久之前,我就已经认识你了。”
所以忍不住想靠近你。
萧晴咋了眨眼,没有说话。
“这种感觉,怎么说呢。”慕止玦轻轻笑了笑:“就好像种下一株幼苗,还未长成便已能感受到它盛开时的惊艳。”
萧晴愣了愣,试着挣脱他的怀抱,一阵衣料摩擦的声音。
慕止玦皱了皱眉,哄孩子般的语气:“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明明是极其暧昧的气氛,萧晴却出乎意料的十分冷静:“陛下喝多了。”
分明没有一丝酒气。
“嗯。”
“奴送陛下回去。”
慕止玦松开她,淡淡沉水香气散了一室:“不用了,你早点休息。”
萧晴目送他离开,月光照在他蓝色的衣袍上,华贵缎面映出温柔色泽。他的身影微微摇晃,仿佛真的醉了,透出疲惫。
那晚萧晴在竹林中独自站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