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愿为君衣
    大雪穿过廊桥飘向远处，懿轩一人静坐在廊桥的一侧矮栏上，怀中抱着幽夜魂，从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他亲手所植的梧桐。厚重的积雪快将它本就羸弱的枝桠压断，恐怕它也熬不过这个冬天了，来年开春的时候估计也看不到这么美的凤尾梧桐了。
    懿轩轻轻叹了一声，抱着剑纵身跳下廊桥。一袭单薄的蓝衫在冷风吹拂之下肆意飞扬。幽夜魂映着半夜的一轮枯月，在他的手中舞的恣意，而他用的却是那时沧澜用的剑法，脚步轻盈地踏过，移到半空中忽而转身，幽夜魂随即劈了下来，砸在雪上，振开了所有的落雪。剑身深深地插入了地面，懿轩单手扶在剑柄，撑住身子。
    “为什么你不可以！为什么？为什么！”懿轩将幽夜魂抽出，悬在身前，霎那之间幽夜魂化出千万剑气，穿过枯萎了的竹林，剑气散去的一刻，所有的竹从中间裂开一分为二，在懿轩的身后坍塌的竹抖落下了满身的大雪，扑在懿轩的长发上，好像一时之间青丝成白发。
    天空的那一头吐露出一点亮色时，雪逐渐融化，不远处的他踩在厚厚的雪地上，一点一点地挪了过来，依旧是一袭红衣，只是那紫色的头发太过碍眼，沧澜知道懿轩并不喜欢自己的头发，这便取了火红的丝带将长发束在身后。懿轩抬起眼，看到他手上的伤包扎好了，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你来了。”
    沧澜喏喏地唤了一声“帝君”，静静地走到他的身边，帮他拂去一身的落雪。
    懿轩倏然之间用力地握住沧澜的手腕，将沧澜拉到自己的身前。一宿没有休息的眼睛充满了血色，看上去有些恐怖狰狞。懿轩捏着沧澜的下巴强迫着沧澜正视自己，沧澜小小地挣扎了一下却让懿轩产生了一种想要捏碎他的冲动。然而当懿轩对他失控地吼道：“你说，你不是他……你快说。”
    沧澜愣住了，想要说些什么，只是嘴唇微微张开，又闭上了。手上的伤口裂开了，鲜血迸溅出来染红了洁白的布条。好像已经感觉不到手上的疼痛了，他忽然明白到一件事情，从懿轩将他救出来的那一刻，从懿轩给了他名字的那一刻，他就活在那个人的影子下面，佝偻着身体想要被那个人的影子所覆盖，或许只有这样，他才可以怀着心中卑微的爱慕去接近懿轩。原本也不是习武的材料，即便是满身的伤痛也想要和那个人一样，但是他怎么也学不到那个人的半分。懿轩，每一次你喊我的名字的时候，看到的都是那个人，是么？沧澜不想去正视懿轩的双眼，默默地撇过眼去。
    懿轩放开他的手腕，跌跌撞撞地朝着那株凤尾梧桐走去。大雪压着梧桐，那瘦弱的枝桠硬是撑住积雪的重量，用它可怜到好笑的卑微希望支撑着自己的所有，希望来年的春天还可以抽芽，直到沧澜回来的那一刻吧。
    “拿去。”懿轩将幽夜魂交到沧澜的手中，又转身去看那株梧桐了。三万多年前的梧桐林懿轩没有能力为你挽留，而如今，这株竭力栽种的梧桐也快走向死亡了，沧澜，是不是你在暗示我，这偌大的九重天再也没有可供你栖息之处了呢？想到这里，懿轩一抚袖，将满树的大雪抖落下来，伸出手抚摸着枯萎许久的枝条，轻轻地叹了一声，原来自己活得这么清楚，明明已经区分开了他与沧澜，还偏偏想要一个答案，只要他说出来就好了，只要他说出来懿轩就会如释重负地将他与沧澜分开来看。
    穿透一个人的身体却看另一个人，明明心里清楚他们有那么多的不相似却偏偏要自己骗自己那个人还在，这种痛楚也只有懿轩一个人知道。
    回头时，沧澜还在舞剑，幽夜魂在他的手中已经舞出了几分味道，可沧澜本没有仙的力量与资质，任凭他如何用力，剑在手中却没有力量。
    沧澜微微皱眉，手上的伤已经完全裂开了，一使劲鲜血就会汩汩地流出，放下宽大的袖子也只能暂时挡住手上的伤，不让自己知道那伤口狰狞到什么程度。
    “你来与我过招吧，接下我三十招，这剑便不用练了。”懿轩令人将修复完好的枯月剑呈上来，枯月刚刚出鞘的那一瞬间，千万道暗黄的光芒流窜而出，万年沉睡的枯月在懿轩的召唤下散发出了他嗜血的本性。
    “这把是枯月，拿去。”沉重的枯月落到了沧澜手中，若不细看根本不会发现上面的裂纹，这把枯月修复如初，只是这细微的裂纹记载的不仅是三万多年前的浩劫，还有沧澜的所有记忆。
    枯月再次与幽夜魂相逢，那熟悉的感觉燃烧了懿轩的记忆，那年的幽冥台上桃花漫天，如今的清霄殿下飞雪漫天，相似的场景，相似的人，相似的感觉，为何当兵刃相见时，他再也找不到那个会为一个吻而羞赧的人了。
    幽夜魂无情地攻向枯月，强大的剑气逼得枯月步步招架，生生夺走了枯月的主动权，繁杂的剑法却在懿轩的手中舞地自如，每一招都能攻破沧澜的剑法，可每一招都好像又要留下三分情面。
    沧澜耗尽全身的力量抵住幽夜魂的猛力一击，发出枯月第一次攻击。枯月的气场扬起了一片尘雪，直直向幽夜魂扫去，两件神兵相交，天地为之颤抖。剑锋偏转，擦过懿轩的右肩移步滑到他的身后，明明是很好的取胜机会，沧澜却无力再次挥剑，这一招是第二十九招，还差最后一点，可是手臂却再也没有力量抬起来。额上出了冷汗，失神的瞬间手臂遭到猛然一击，枯月滑出手中砸向一边的梧桐，那一刻，梧桐再也撑不住强力的冲击，在枯月剑下碾为尘土。
    沧澜吃痛地捂住被击伤的手臂，踉跄地跌坐在地，额上的冷汗凝成了冰珠沾染在碎发上，极度的疼痛与此刻的寒冷让他不得不将自己蜷成一团，颤动中耳边听见懿轩冷漠地那一句“你输了”他本来想哭出来，但怎么泪水也掉不下来。直到懿轩单手卡住他的脖颈，将他拉离地面。
    呼吸逐渐便得越来越困难，沧澜看着懿轩愤怒的脸庞顿时明白了原来在懿轩的心中，他远远不及那株梧桐树来的重要。即便他卑微地苟活在冥帝沧澜的影子里，但他从来不是他，从来及不上他，也从来没有他痴心妄求的这一切。可他也没有奢求过什么，只不过憧憬一下以后那个可能会出现的与懿轩并肩的自己，就连这样也不行么？懿轩你，根本不会知道我爱你付出的代价。
    懿轩紧紧地卡住沧澜，不管他低垂下的眼角落下了多少的泪水，一心想着他那唯一的期盼都在眼前这个人的手中毁去，整个人就像发疯一般地想要杀了他。他那相似的绝世容颜让懿轩闪过一丝犹豫，而懿轩偏偏想起了他是妖，偏偏想起来那年因妖魔而陨落的沧澜，手中的力道就不断地加大。那个人无助地用他受伤的手掌附在自己的手上，而他扇动的睫毛却绝望的不再挣扎。
    沧澜的眉心一抹诱人的血色火焰花盎然而生，发梢的紫色慢慢褪去，刺目的红色染上他的发。懿轩的双瞳瞬间缩小，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幕，就像三万多年前沧澜涅槃的那刻，眉间的火焰刺得他胸口怔怔绞痛。他抱着沧澜滑落的身体失了神，单手覆上他眉间的火焰，不停地重复着：“不可能，这不可能。”
    他应该是妖才对，可为什么他跟沧澜涅槃之时一模一样呢？曦泽，当时的你到底隐瞒了我什么？他到底是谁？是……沧澜么。
    怀中人失去了生命的颜色，再也没有了呼吸与心跳，一身的红衣显得几分单薄，懿轩不由得紧紧地抱住了他，想要温暖他，虽然他明了这不过是徒劳。
    “沧……澜……”所有的画面在懿轩的脑海中汇集，沉睡了很多年那尘封的记忆突然被打开，那万分的疼痛让懿轩忍不住地抱着自己的头，喘息着挣扎着想要摆脱这一切，而他自己却又更加清楚地知道了这一切。
    沧澜，沧澜，沧澜，懿轩的眼前陷入一片黑暗，黑暗之中他惊恐地喊着沧澜的名字，想要伸出手去寻找，而回应他的只有满目的惶恐与悔恨。我们又在不该相遇的时候遇见了不该相遇的彼此，再一次在命途地转角处擦肩而过，直到局外人都看得透彻，我们依然渐行渐远。
    依旧是我太过再过在意你的身份，总以为妖与神永远是不能并提的，一切都由我的执念而起，又因我的执念而灭。沧澜闭起的睫毛上沾着未落下的泪，那么绝望。
    沧澜的身体冷到了极致，然而他却不会颤抖了。懿轩抱起沧澜向远处蹒跚而去，记忆也在一个个脚印下慢慢流淌，百年的时间很快的，不久之后我又会忘记你了，沧澜，可是我不想忘记。懿轩爱怜地望向怀中沉睡的人，笑得有几分癫狂。
    沧澜，你是冷么，倘若可以，愿为君衣，护你安好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