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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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棵棵耸立的宫树和丛丛半高不矮的灌木围出的一块幽静草地之上,面容平静的宫装少年直身而立,一黑一灰的异色双眸望着身前墨发散乱却依旧难掩其五官俊俏的红衣男子——其实,他很清楚,这一次,那双熟悉的吊眉狐狸眼再也不会睁开,一如当年提剑自尽的父皇一样,他们都累了,需要没有尽头的休憩来抚平活着所带来的悲怆。
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场面和景况,同样是失去于他而言至关重要之人,不同的是,正在经历着这些相似的他,却已经再也找不回当年失去父皇时那相同的,清晰而剧烈的悲恸。终究,还是有什么变了吧。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不甘,同时却又因为这份清晰而对这样剧烈起伏的不甘的情绪感到陌生——这样的不甘,真的,是属于他的情感吗?他有多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呢?一边不甘,一边平静着,就好像是他将自己的灵魂切割为了两份,一份起伏不安着,而另一份则冷眼旁观,但是,没有丝毫违和,两份情感都的的确确属于他,甚而至于,他能清晰地认识到,那份冷静正在悄然侵蚀着那份躁动,也许过不了多久,那份躁动就会彻底地,不留丝毫痕迹地完全消失。
不知何时起,他心底一直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质疑、诘问着,这个声音从模糊难辨到微弱可闻,直到看见倒在血泊中的师父的这一刻起,从来没有过的清晰。他是这样的不甘,却仅仅只是变得“强大”就足够解决一切了吗?那么这所谓的无所不能的“强大”,到底是指什么呢?当年,父皇死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当他明白自己还有存活的希望的时候,他就发誓,自己一定要变强,强到,让这样的事情不再发生,可当时的他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如果像父皇这样重要的存在都已经不存在了,那么同样的事情又何以再次发生呢?可这样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
真的是他不够强大吗?那么,以一己之力足以抵挡整个靛衣十卫的师父,也不够强大吗?若是这样,到底需要多强,才足矣?
到底什么才是他一直渴望的真正的强大,凭现在的他是无法回答了,但他知道,眼前永远停止了呼吸的男人,一定不是一位强者。
“师父,你输了呢。”以如此狼狈而无可挽回的姿态,输得惨烈。不过,也大抵如此,他才得以出师罢。
死亡吗……有着异色双眸的少年伫立在原地,双目渐渐放空。
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时间久了,身体会冰冷,再久了,会生斑,再久一些,会腐烂,然后随着时间的流逝,唯余白骨森森,有的时候,若是一把大火烧尽,便恍若顷刻间化作尘埃,好似,从未存在一般。
他从很久以前就知道,死亡,就只是这样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每一个人的死亡,皆是如此。
但是,“别人死和自己人死是不一样的。”曾经有人这么对他说,用谴责和深深胆寒的眼神这么对他说。
他是怎么回答的呢?好像是,哪里不一样吧。
刚刚进入慎刑司的时候,下手杀人之前,他还会调查一下目标以外的人,选择在伤及旁人范围最小的时间行动,给予目标最快速的,没有丝毫苦痛的死亡。接到需要灭门的命令时,面对妇孺老者或绝望或憎恨的目光,他那以速度见长的招式也会有所停顿。
但是,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质的呢?从他因为迅速剿灭目标而被骂冷血开始?还是从他被自己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放过的孩子刀刃相向的时候开始?亦或是哪怕出手解救了自己的同行,也依旧被对方以看怪物的眼神畏惧相待开始?
他并不知道,只是,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的内心就只剩下如果别人不永远合上双眼,那么他就会停止呼吸的疯狂了。然后,他真正喜欢上了寂静,那会让他显得并不那么疯狂,即使这或许只是一种自欺欺人罢了。他依旧保持着那迅速取人性命的作风,以最短的时间完成任务,毫不拖泥带水,至少在旁人看来,他是未有丝毫改变的,但只有他自己清楚,那不愿让他人过多感受到死亡痛苦的初衷已经变成了不想听到那些烦人的叫喊声这样的理由。那个时候,他才知道,一旦走上这条满是鲜血的道路,他就永远也无法拥有最初单纯的仅是对武学的愉悦的心情,虽然他还是会因钻研出了新的招式而感到愉悦,但是那些招式,却是招招致命。他,终究还是变了,无法回头。
不再像是亏欠了些什么要急切补偿一般地努力做些什么,因为那份莫名的,说不上是对谁的亏欠已经不知何时起渐渐消失。
因为无法回头,他选择向前走。
同样因为无法回头,父皇和师父却选择了停在原地等待。
所以,他活了下来,而他们,永远合上了双眼。
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所以,他无法为此感受到再多的悲哀,这就是,他的答案。
一身红衣的男子仰躺在草地之上,仿佛睡着了一般。
他身侧站立的宫装少年面无表情,搓了搓因擦拭红衣男子面上的鲜血而变得鲜红的掌心,现在的他会这么做,以前的他同样也会这么做,一样的做法,若是从前的他,会怎么想呢,大概是,即使这样做会暴露自己的行踪,也不能对师父凌乱的遗容置之不理,既然回收遗体已经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起码也要让师父最后走得不能那么狼狈罢。现在的他也依旧存在着这样的想法,但其中掺杂了多少不再如当初那么纯粹的东西,也只有他自己知晓罢。
暴露行踪,以退为进,请君入瓮,李代桃僵,最后,逃出生天……
他果然回不去了啊。
因为回不了头,所以等在原地的师父的身影,早在他从他身边走过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失去了。以前,总是只能在他身后远远望着,他是那么渴望变强,强到能够追上师父的身影,但直到真正追上的那一刻他才知道,现实永远都是那么残酷,原来,师父并没有他记忆里的那般强大,向前的,从来就只有他一个人罢了。
他请求过,他请师父为了他一定活下来,不过是希望师父能向前迈步,好使他不至于失去他的身影。可是,师父放弃了他,或者说,师父选择了等待自己的过去。他明白了他在师父心中的位置,但并不责怪他,说什么有些事情不能拿来比较,只是一个借口罢了,人总是要分清主次,或者说做出取舍的,天枢皇后对师父而言,比他重要,但是相比起二师父,他对师父来说又更为重要,这就足够了,就像在他心中,父皇永远比师父重要一般。
最后深深看红衣男人一眼,宫装少年不带丝毫留恋地转身走远,留下一个坚毅挺拔,如松如竹的背影。
被留在原地的红衣男人火红色的长袍遮掩之下的修长手指,微微一动,刹那间,仿佛只是一个错觉。
借着茂密的宫树遮掩身形,纳兰错缓缓走出了位于天枢皇宫禁林内的靛衣十卫据点,正想朝着冷宫的方向迈步,抬起的脚却顿了顿,随即收了回来,一丝淡淡的嘲弄浮上唇畔,师父不在了,那里,已经不再是他的容身之所了啊。原来,狼狈的,不止师父一个人呢。
走入宫道内便不必再小心隐藏,犹如一名普通的低品级小太监那般微微低垂着头,他任由思绪放空,也漫无目的,一时竟不知去向何方,直到敏锐的视觉让他察觉到眼前景物的改变。
入眼一堵高高宫墙,挡不住雪白的梅花犹自伸出枝干,抛洒下一如记忆中的故乡那般大片的洁白,呼吸间,仿佛嗅到远去龙牙的味道。
原来,他是这么喜欢这里吗。回过神来的纳兰错突然短瞬地低低一笑,忆起记忆中那对紫色妖月般的眼瞳,差点忘了,他还是有容身之处的。
这么一想,纳兰错顺势解下了系在腰间的那块腰牌,握在手中把玩。灵活的手指将因放置在那白皙指尖而显得有些硕大的腰牌翻来覆去,上下颠弄,耍弄得只剩下一片金色的残影,然而手指的主人心思明显不在此处——他要如何在丝毫不引起天枢皇和天枢皇后注意的前提下和主子取得联系呢?看来,之前想好的李代桃僵,这“李”的身份,可得费他一番功夫了。
光是想想却不行动可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纳兰错手上一个使力,随手将把玩的腰牌捏成了粉末,掌心却在一瞬间,触碰到了点点冰凉。
他低下头,掌心是一块小巧剔透的紫棱石。上品的紫棱石周身流淌着温润的紫华,仿佛记忆里那双紫眸眼波流转间不经意的蛊惑。
主子竟是命人将一块紫棱石镶入了腰牌内部。若不是他用力不大,岂非连着这块紫棱石也一同碾成了粉末?主子就这么笃定他一定不会用多余的,哪怕一份气力来毁掉这个腰牌?将紫棱石赠与他啊……
“一直看着我吗?”世上,还有这么一个人,如此了解他,他竟丝毫警觉的意思也无呢。只是单纯的觉得,往前走的时候,向身旁看看,发现他不是一个人,真是太好了啊。
那就是他发誓要效忠的主子啊,怎么能忘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