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泪青第十三章
       鹅毛白雪下得纷纷扬扬…铺满了大地，覆满了枯木枝桠，竟一时分不清何处是天，何处是地了。
       白茫茫的雪地上，慕青袖盘腿端坐，肩头、发上甚至睫上都覆了一层白雪，他静默着，无声无息如同一座在那儿放置了不知多久的雕像。让远远站着的宫女和宦官不知该不该靠近，他们垂头亦是默不作声。
       洛萧看得那背影直到眼睛酸涩，才微微闭上了眼。他一身不同于往日打扮的白衣，那样立在雪地里，白得与这纷纷大雪似融为了一体。
       轻轻抬脚，洛萧顿了顿，仍是迈了步子走向前去。每一脚陷在雪地都要花费一点时间才能走下一步。
       终于来到那人身边，洛萧停住脚步，望着下得愈发大的雪，眸光沉沉…
       半个时辰，一个时辰…
       雪地上的两人似成了永恒不动的物体…两个气宇非凡的少年之间就那样沉寂着。竟在白雪的衬托生出了些让人不敢轻易打扰的神圣。
       仿佛会这样下去直到千年、万年…
       终于，慕青袖半掀眼帘，随着睫上落下的细细白雪，那双昔日神采奕奕星眸中映着到除了白雪，还有晦涩以及…绝望。
       “阿萧，你猜你脚下是什么地方？”喑哑的声音缓缓从少年口中吐出来，仿佛压抑太久，声音蒙了尘，一个一个的音节说得很慢也很艰难。
       “池，凌波池。”没有讶然于慕青袖的突然开口，洛萧平静地答道。
       “那你还敢站在那儿？”慕青袖冻得毫无血色的嘴角一弯居然低低地笑出了声，他垂下头，任凭雪花就这样飘进他没有衣领遮盖的脖颈里面。
       “雪大，天气冷，冰不会破。”洛萧说着，侧目看向慕青袖道：“你这样坐着，冰怕是要被你融化了吧。你不怕？”
       他在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没有情感起伏，他看着端坐的慕青袖垂着头看不清表情，背脊却依然挺直。
       对啊，那才是往日那般无论何时都一副春风得意少年郎的慕青袖才该有的气节，无所畏惧不喜拘束的慕青袖才该有的倔强…可是，突然间，那缓缓弯了脊梁将一双颤抖的手插进雪里的慕青袖让洛萧的神经蓦地紧绷。
       “你在干什么？”洛萧猛地蹲下来，拉住慕青袖冷地如寒冰一般的手臂。
       “冰化了好，化了就可以看见荷花。母后最喜欢荷花，她会高兴的。”慕青袖面无表情地说着，也不甩开洛萧，用另一只手就开始一下一下地刨雪。
       洛萧惊住，耳边开始嗡嗡作响。直到慕青袖的动作越来越快，面上开始是悲怆不已的绝望以及痛苦的神情时。他才如梦初醒，脸上怫然而怒：“住手！你疯了吗？”
       洛萧从来没有这样失态过，可是方才那一声，他是真的怒了。愤怒而惶惶不安的他重重地推了慕青袖一把。
       没有防备慕青袖立刻向后跌坐在地上了。
       “慕青袖，你冷静点…不管你如何难过，此事…终究是你母亲自己做下的孽。”声音越来越低，洛萧竟一时慌乱地身躯都有些颤抖。
       “为什么？为什么…”慕青袖心里的防线终于崩溃，愤恨、不甘、痛苦全都交织在了他的脸上。泪水喷涌而出：“什么太子？学什么治国安邦、练什么武？到头来连自己最亲近的人都无法保护…瑞儿的死都是我不好，母后为什么也抛下我走了？我从来…从来没有如此厌恶这个地方…”
       “慕青袖！”洛萧颦眉喊道。
       慕青袖用冻得发红的手紧紧蒙住了脸，悲怆的声音是肝肠寸断般的苦涩：“从小到大，东宫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几乎每一天我都要面对着新的我不认识的人！从未有过自由！又曾几时好好对母后尽过一丝一毫的孝道，我根本就不想背负江山这样的重任…”
       是啊，长期生活于深宫的慕青袖，他的最理想生活便是有一天能够过上自在逍遥的生活，他觉得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可是如今他又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从小受尽万人宠爱的皇太子就像是一个没有用处的傀儡，他能做什么，他只是无法接受他母后竟会干出这样的事情，无法接受他母后已离开他的心情。
       “慕青袖！还有我陪着你。”洛萧的脸色苍白着打断慕青袖，一字一顿的声音却是那般的铿锵有力。他不能…不能再听下去了。
       慕青袖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红着眼慢慢地抬起头，洛萧亦是神色坚定地看着他：“今生，你只有为王，方能保护你的至亲至爱之人，只有为王，方能让那些憎恨，不屑于你…背叛于你的人看到你不容侵犯的尊严。你母后希望你成为这样的人，这也是你逃不开的使命。莫要忘了，你需要保护的人，还有你将来的子民。那么，洛某自是会陪你走上那么一遭。无论你为王为寇，洛某都定不会…弃你于不顾。”
       君为王，吾为臣，辅君坐拥山河；君为囚，吾亦囚，伴君共赴黄泉；君若为国而死，吾定不敢苟活…慕青袖呵，这是我洛某欠你的…
       两人隔着飞雪，对望良久…
       片刻后，的慕青袖阖上眼睛，锁住了即将流出的泪水轻声道：“阿萧…还好，我还有你。还有你…”
       “对，还有我。”洛萧看着摇晃着站起来的慕青袖踉跄几步后望着天空道：“母后肯定不会希望我这样子哭吧？很没尊严…那么，这就是我慕青袖最后一次流泪了…”浅浅笑意又浮现在少年脸上，温暖、灿烂而夺目还有不同于往日的光芒绽在少年眼中，那是一种细碎而摄人心魄的光芒。
       那是历来君主隐了孤独然后绽出的笑容…洛萧蓦然心里明白，眼前的少年，尚羽翼未满，但他有朝一日定会成为大晚最好的君主，定会让世人为之震惊…那么，到时候他想留在他身边都很难罢？
       数年后，当慕青袖每每想起当年洛萧脸色苍白着对自己说出的那番肺腑承诺的样子时，他的心都会骤然紧缩，然后想起那年纷纷大雪，身着白衣的洛萧是如谪仙那般的清逸，他们隔着飞雪对望好像下一秒，洛萧就会离开…永不回来。
       慕谨轩在远处已经看了他们很久很久，当看到慕青袖终于站起来时，转身离开了。
       在泽轩殿中，在赵氏流下的那滩鲜血面前，在满朝文武百官面前…慕青袖直身而跪，且长跪不起。慕谨轩静默了很久，终于在一片震惊的目光中举起了那只朱笔…
       泽光十七年，赵皇后死，谥曰：全清皇后。年十七者大晚皇太子慕青袖受旨将援力瓦，与西宛一战。慕青袖接旨后在殿跪三日以奠赵皇后，世人皆称其孝。
            ﹣﹣≪大晚历•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