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55。4。15。
    李长峰将军反反复复地查看着电子日历，他的目光像示波器的扫描电路一样一遍又一遍地扫过来扫过去，时间的长河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遇到了乱世嶙峋的浅滩，波涛翻滚中人类命运的航船迎来了最为跌宕起伏的关头：距离太阳系联合体发布撤离命令已经过去半个月了，在这半个月的时间里从最外面的天王星到最里面的土星、木星都经历者史无前例的大移民。在这个太阳系时代里，行星际飞船已经发展成如同小汽车一样普及的交通工具，然而当一千多万艘行星际飞船从各自的太空城或者卫星殖民地上起飞时，其场面的震撼程度还是远远超过了所有人的想象。飞船发动机喷出的尾焰在二十个天文单位范围内的太空中汇聚成一条火焰的长河，每一个鲜活的生命就在这长河中奋勇向前。
    “都准备好了吗？”哈特问。现在的天王星附近集结了人类军事史上最强大的一只太空舰队，这支舰队由来自中国、美国、俄罗斯、英国、法国等国的太空军组成，在舰队的最前沿的一艘通身茶白的战舰，在一众银黑色的战舰中是如此的出众，仿佛是经过精雕细琢的艺术品而不再是一件战争工具。
    “最后一批了。”顺着李将军指的方向，哈特看见那火焰长河在天王星上空汇聚成一片明亮的海洋，那是从天王星各殖民地汇聚于此的行星际飞船，总数量超过了两百万艘。
    行星际飞船不具备远航能力，除非将他们改造成大型联合体。在那一片旋转着的光亮中，一些纤细的轮廓若隐若现。那是专用于太空建筑的结构框架，它们每个都有超过两万米的宽的庞大身躯，整个结构框架成标准立方体的造型，框架里又有更小的间隔。为了指引前来的飞船停泊，它的每一条边框上都排布这间隔相等的航标灯，这些航标灯在星空深邃的背景中不断变换着颜色，当总数超过三百个这样的方块以整齐的队列排布在近地轨道的时候，就像是一串串五彩斑斓的宝石般璀璨夺目。
    李将军走到指挥台前打开了舰队广播，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将传达到各艘战舰上，自动传译系统会把他说的话翻译成不同的语言。
    “同志们，请允许我这样称呼所有在场的人，因为这个词从今天开始具有了国际意义：我们终于不再是为着一己之私相符厮杀的野蛮文明，我们终于能够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历史时刻团结在一起，我相信没有任何其他的词汇能描述我们之间的关系了。从前苏联把宇航员送上太空到美国的阿波罗计划，从第一批火星移民到太阳系的联合政权，一百年的时间里我们无数次地询问，人类之外到底有没有智慧生命的存在，难道我们是这宇宙中第一无二的文明吗？回答就摆在我们面前，不是用我们熟知的方式，而是通过毁灭的火光向我们展示了星际文明的发达与强大。
    “如你们所见，天王星的撤离工作已经接近尾声，在近地轨道上将会有超过两百万艘行星际飞船通过结构框架组合在一起，形成具有远航能力的恒星际飞船。黑星已经近在咫尺了，我甚至能通过肉眼看见它，但我们的任务就是要阻止它继续前进直到天王星的撤离完成。
    “我很高兴安理会任命我为本次战斗的战场指挥官，我将和所有人一起履行一个太空军人的职责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以上，中国人民解放军，中将李长峰。”
    舰队广播里又安静下来，在这份安静的背后有多少人的内心在进行着最后的独白，或许这是人类军事史上最黑暗的一天，同时也是最光明的一天，因为面对着比自己强大千万倍的敌人，胜负本就已经不重要了。
    突然，李将军感觉眼前一亮，这亮光从舰桥前方的窗子射进来，像舞台上的聚光灯打在他身上。通过全景显示舰桥上的人惊奇地发现，身后的舰队已经变成了光明的海洋，每艘船都打开了舰首导航灯，这灯光与几十万公里外流动的火河相呼应仿佛是一座高耸的灯塔。
    “舰队，战斗准备。”
    四十分钟后，舰队接近黑星。从最初的三十万公里到最后的五万公里，黑星没有做出任何举动，它只是以既定速度继续向天王星前进，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慢慢靠近猎物。
    舰队在黑星前自动分成两路向黑星的两侧包抄过去，在两千多艘太空战舰的发动机尾焰组成的火河中，黑星像个顽固的中流砥柱岿然不动。舰队的探照灯齐刷刷地打在它上面，每一盏灯光都蕴含着一批台空军人们对故土的依恋和热情，在这最后的战役里他们决意用生命履行职责。
    “拦截中队，释放曲速拦截力场！”将军命令道，一时间舰队前端闪出连片的蓝光，蓝光中一个个透明的泡泡迅速膨胀，每一个泡泡的宽度都足以把整支舰队包裹进去，发射拦截力场就意味着舰队已经做出了与敌人决死战的决定。
    曲速拦截力场的波光中，舰队像一个绝望的蜂群。
    黑星没有拿出毁灭行星的撒手锏，这多少让李将军有些心安，大概是因为启动如此强大的引力波武器需要比较繁琐的准备工作吧。
    “嘟——嘟——嘟——”频道里响起战斗警报，全息作战图上立马显示出敌情的动态：两千多个光点将黑星团团围住却丝毫没有延缓它的前进，只见黑星表面突然产生呈中央放射状的裂痕，一团团云雾物质从这些裂痕中喷射出来。
    “正电子云，舰队规避！”广播里传来拦截中队的呼叫声，但是为时已晚，就在善念之间走在前面的一百多艘战舰已经被正电子云烧成一堆骨架了。
    正电子云像洪水般扩散，它们从黑星中喷出的时候具有接近空气的密度，而正电子从本质上是反物质，当它们以一定的初速度击中战舰的装甲时，正电子钻入原子内部与电子发生湮灭反应，反应释放出来的能量又引发了更大范围的反应，战舰的装甲像是被腐蚀一般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并迅速破裂，没多久它们就变成了太空中余温尚存的枯骨。
    “正电子云逼近中，”第二梯队的指挥官大声报告道，在拦截舰队毁灭后第二舰队成了直接面对黑星的部分，“各舰将能量调往磁层护盾，航向不变保持速度冲过去！”
    各战舰纷纷升起了磁层护盾，这样一来正电子云的会被磁场隔开再也起不到杀伤作用了，第二梯队为首的五十艘战斗战列巡洋舰轻轻推开前方的迷雾，像利爪撕开鱼人柔软的皮肤一般轻松。
    “各中队请使用主炮射击目标，装填完毕自由开火！”将军说道，此时哈特上校正专心致志地看着舰长席前的屏幕一言不发，他在等待着将军下达的使用引力波炮的命令。
    全息作战图的微光中，密密麻麻的红线同时指向目标，那是计算机模拟出的射击弹道，每一条红线都代表着一发全速向前的反物质炮弹。
    “动能弹头准备，开火！”
    只觉得战舰的身体猛烈地震动起来，这样的震动发生在黑星周围的一千八百艘战舰上，率先开火的是主炮旁边的小口径副炮，这些副炮发射的具有极高初速度的实心动能炮弹将组成一片密集的弹幕用以分散地方近防系统的注意。
    如果蛇夫座人知道什么叫近防系统的话。
    果不其然，在弹幕接近目标前的一瞬间计算机发现目标炮弹的速度急剧下降，等它们接触到黑星时已经不具备穿透性力了。“目标周围检测到矢量力场，各炮位增大输出功率！”
    每一片密集的弹幕中都有一枚闪光的弹头飞了出来，这些弹头在主炮的极限功率下被加速到光速的十分之一，以这样的速度只需要两秒钟就能抵达目标。“就算黑星的表面致密到普通动能武器无法穿透的程度，反物质的湮灭也足以在这一层外壳上撕开口子。”这一念头在李将军脑海中一闪而过，就在它消失的同时，黑星表面亮起了一千八百个耀眼的小太阳。
    在太阳系的亘古时代，空间中盘旋着大量的氢和氦，这些气体或成股或成团在暗物质些微的不均匀中缓慢地移动、汇聚。在移动中有这么一股气云的质量比它旁边的都高了那么一点点，于是周围所有的气云都在引力作用下向它汇聚，千百万年甚至上亿年的碰撞融合使气云聚集得越来越多，气体团的质量越来越大，越来越强的引力又让更多的气云在它周围聚集。
    就在那一瞬间，气团内部的温度在挤压碰撞中超过了临界温度，氢聚合成氦的反应开始了，像火苗点燃了干柴上的煤油，宇宙的灯塔骤然亮起，一百个天文单位以内的世界被光明充满。
    此时的黑星多少就重复着太阳诞生的样子——反物质击中目标的同时湮灭产生的能量全部以光的形式释放出来，一千八百颗小太阳在跳动着，这些小太阳的强光在淹没黑星的同时也将天王星表面变成一片光明之海，从远方的太空看过去这里就像是有两个新生的恒星相互环绕着。
    “指挥舰。。。指挥。。。舰队。。。这里。。。目标。。。第二梯。。。”广播里传来一身呼叫，由于反物质湮灭产生的巨量电磁辐射舰队通讯系统暂时地受到了干扰。
    一分钟后，干扰消失了，那呼叫再次响起：“指挥舰，这里是第二梯队观察员，炮击无效！重复，炮击无效！”
    震惊中，舰队指挥层陷入了深深的绝望：反物质已经是人类能使用的最高能量密度的武器了，如果这还不能对目标造成显著杀伤的话那么这场战役就彻底没有希望了。一时间舰队频道里乱作一团，越级报告铺天盖地向指挥舰袭来——指挥这样一直庞大的舰队作战需要的指挥体系跟以往完全不同，是一种特殊的网格体系，在网格的最中间是由一艘战略指挥舰和战役指挥舰为核心组成的混合编队，再向下又分为梯队指挥和中队指挥，为了提高效率避免发生混乱，所有的信息要通过计算机来把控，上级的命令会被自动向所有下级广播，而下级的回报却不能越过两级以上的单位。
    但是计算机系统现在出现了混乱，这混乱有一部分是出于技术原因，更重要的是由于整个舰队产生的恐惧。
    “这不是战争，是屠杀，”哈特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说，他努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是人类与生俱来对灾难的恐惧感还是一点点侵蚀了他的神经，“将军，虽然不知道对方是如何规避湮灭反应的，但是继续进行反物质炮击是目前唯一的选择了。”
    “保持队形不要混乱，继续攻击，第二梯队请避开黑星的前进方向。”将军命令道，从他的声音中哈特听到了极微弱的颤抖，那已经是军人所能做到的极限了吗？
    突然，一则消息以最高权限盖过了舰队信息直达指挥室，闪着绿色信号的全息窗口横亘在将军面前。
    “将军，天王星疏散报告！”一个年轻女军官出现在画面里，或许是高强度工作的缘故她身上的制服显得有些凌乱，这与她扎着马尾的干练形象多少有些不符。
    “哦，是雅婷啊，情况怎么样了你简要说吧。”
    为了加快天王星的疏散速度和保证秩序，总参谋部将远在太阳系另一端的土星基地的军官们紧急调过来，现在与将军说话的莫雅婷已经升任行星通讯官了。
    “很好，一切都在按预定方案进行，已经有超过二百艘组合飞船离开天王星轨道正在加速离开，剩下的也将在十五分钟内完成组装，”莫雅婷激动地说，她看着将军的时候眼睛里好像会发光一样，“疏散结束后天王星的护卫舰队也会前去支援你们。”
    “不！”没想到将军突然对着她吼了起来，笑容在她脸上僵住了。
    “你们一起走，这里不需要任何支援。”将军说，他的神情像一个老迈的守墓人，死亡的气息在寒风中显露无疑。
    “可是。。。。。。”
    “民众都登船后所有在天王星工作岗位的军人和政府公务员都要随船离开，这是上级的命令。”说完后将军果断地掐断了通话，他盯着画面消失的地方默默祈祷会有奇迹出现，此时他不禁想起了还在地球上的莫宇航，回想起他把这两兄妹视作自己的孩子这二十多年的时光，战斗到最后就是为了能让孩子们有一个更美好的未来吧。
    还是说，所有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