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研究生刚刚吃过晚饭，此刻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控制室的大屏幕前，像看电影一样地看着1783号文明的一举一动。他把时间进度放慢了，好让这些还算有趣的故事以一种令人感到舒适的速度进展——北方的国王刚刚赢得了战争的胜利，他把三千名俘虏的头颅割下来作为“礼物”送给敌国，使得对方不战自溃；一只跨越大洋的商船队正带着满仓的金银归航，1200条船组成的船队，从空中看上去就像一个巨大的鱼群；南方国家的科学家们刚刚发现了万有引力，尽管他们中的某些人依旧固执地认为1783号行星是宇宙的中心……
    “当然不是了，傻瓜。”年轻人对着没人听得见的屏幕嘲讽了一下，突然有一种自己就是上帝的感觉，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一群傻瓜在为没意义的事情争论不休。
    老师去北京开会了，最早也得明天回来，至于莫凡，他还不能确定是不是应该把莫凡称为老师，叫先生的话似乎又不太符合莫凡那有些放荡不羁的形象。如果考虑到莫凡软件工程师的身份，比较合适的是称之为莫工程师。这位莫工程师从下午四点开始就不知去向，只留下一句话：有情况，打电话。
    就这样吧。年轻的学生实在是想不到任何能把自己从无聊中解放出来的方法，他决定最后再看十分钟，然后就把程序设定在60%负荷时自动锁死，再然后……出去找点乐子。
    就在他最后一次扫视屏幕的时候，一些新东西终于还是被发现了。
    白烟。
    白烟，白烟，白烟。
    海棠般洁白的烟从城市不同的地方升起。
    他扑倒电脑前，通过网络拨通了莫凡的电话。。
    关机！
    该死！他抓起手机冲向控制室的玻璃门，正要开门出去，门就已经从外面被推开了。
    “怎么了心急火燎的？”莫凡出现在门外，被对方一脸的急切吓了一跳。
    “额……莫先生，”他咽了口唾沫，显然是不太习惯刚才的称呼方法，“1783号文明上上发现了许多白烟升起……好像是某周特殊的变化引起的反应。”
    “白烟？有意思。”莫凡进了控制室，径直走向控制台，“你怎么看？”
    “我起初认为是某种集体行动，宗教仪式之类的。”
    “哦？你真的这么认为的？”莫凡露出疑惑的神情，“你师傅说你很聪明，应该能猜到这是什么吧。”
    “如果不是突发事件的话，那就说明是产生了某种新事物，某种和燃烧有关的活动。”
    莫凡有力地敲击了几下键盘，视野直接落在了一处白烟升起的地方。
    在白烟的源头处是一片冷灰色，几个工人正在向火炉里添加燃料，火炉上是一个圆柱形的炉子，炉子连接着气缸，气缸又连着活塞，随着火苗不断向上窜，活塞飞快地来回运动，源源不断地将能量向外输出——这是每一个学过高中物理的人都认识的一种机械结构。
    “蒸汽机。”莫凡说的很轻松，好像已经预见到了这件事一样。
    “你师傅说的是对的，”此刻的莫凡面无表情，宏伟的世界构架正在他脑海里搭建，“起初我只把这个软件看成一个全新的软件构架，想着靠它在IT行业里很赚一把。还是你师傅想得远——这是一颗种子，一颗能成长为无限个世界的种子。”
    唐彬靠在C2095次动车柔软的座椅上，看着窗外的景色流逝渐渐变慢。极目望去是无边的黑暗，寥寥几点灯火点缀在旷野里，与边陲处微弱的星光遥相呼应
    假若没有模拟宇宙的诞生，自己可能要过一辈子学者的清贫生活——这不是一个尊重科学的时代，真正的技术在投机型经济愈演愈烈的现在变得一文不值，探索一号的技术迟早要成为享乐族玩乐的工具。
    “各位旅客，短暂的旅途就要结束了，列车即将抵达此行的终点天津站。”
    不知为何，听见这句话让唐彬顿觉轻松了许多，至少他不必再去回想白天那充满官腔的无聊会议，而可以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创造宇宙的事业中来。如果这真的不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情的话，那么他所取得的发现将超越任何一个时代的伟人。
    唐彬走进了控制室。他首先看到的是莫凡欣喜的神情，接着看到的是1783号行星表面频频亮起的闪光。
    “你回来得真是时候，猜猜我们看到了什么。闪光！核闪光！”莫凡急不可耐地把唐彬拉到屏幕面前，“到目前为止，你所有的预言都应验了——一个完全由基本定律搭建起来的世界，行得通！不会有任何的阻碍，没有量子计算机不能模拟的东西，如果芯片允许，我们甚至可以看到这个宇宙的末日。”
    唐彬看看莫凡，又看看自己的学生，心中除了喜悦，莫名多出了几分疑惑。
    “核闪光？”
    “是的，一个小时前1783号文明进入了原子能时代，与我们不同的是，这颗行星上的铀矿储量是地球的17倍。”
    莫凡突然猛拍了一下唐彬的肩，语气中充满期待。“这不正是你们这些科学家一直在寻求的东西吗？1783号文明的发达程度迟早会超过人类，其实已经超过了，”视野被快速切换到1行星的近地轨道上，唐彬看到成群的六棱晶体形状的物体漂浮在太空中。
    每个晶体足有十公里长，通身泛着银色的冷光，表面光滑得反射出了整个天球上的星空图。在这些六棱晶体的末端，六排小孔以顶点为中心，沿着棱均匀地向前延伸。
    几乎同时，所有的小孔都亮了起来——虽说视野设置在了拉格朗日点上，耀眼的光芒还是穿过宇宙真空抵达三个观察者的眼睛里。1783号行星的近地轨道上亮起了三万六千个蓝色的太阳。
    “刚才我们还在讨论那是什么东西，现在看来有结果了。”莫凡说。
    “星际飞船，核聚变引擎，”唐彬上前一步，现在他与这个辉煌的文明只隔着一层屏幕的距离，却永远也不可能接触，“用不了多久他们的足迹就会遍布整个星系。”
    唐彬把手伸向屏幕，迎接他的却是冷冰冰的玻璃。
    “人类向往了千年的时刻，竟然被一个虚拟文明在七天之内实现了。”
    三个人都沉默了，他们静静地注视着这只庞大的太空舰队——在核聚变的巨大推动作用下，舰队轻松突破了第二宇宙速度。他们中的大部分朝着星系内的其他行星飞去，喷出船尾后急剧冷却的高温等离子体，在舰队后方身后留下长达几百公里的彩虹色尾迹。
    “这些船呢？他们的航向不对啊。”莫凡指着与队伍脱离的十条船说。他们的航向与黄道面垂直，速度更是超过了星系的逃逸速度。
    他们的航向不是其他行星，难道说……就在不经意看到屏幕上显示的空间曲率时，唐彬惊呼了一声。
    几乎是应了这声惊呼，这十条舰船的船身像是被无形的手用力拉扯一样急剧地扭曲、拉长、虚化，并在一阵闪光中化作星光向前飞去，只在三个人类的视网膜里留下了视觉暂留的残影。
    曲速飞行。
    唐彬回过头来，看着二人惊愕的神情苦笑。
    不管科学怎么发展，有些基本的定律是永远不会改变的。就像三原色一样，其他任何一种色彩皆由三原色而来。换句话说，只要拥有了三原色，就能调制出其他所有的颜色。唐彬最初就是这样想的，只依靠宇宙定律的三原色，模拟出一个完整的宇宙。
    “不知道作为一个科研工作者，你有没有看到这里面的前景。”莫凡走过来攀着唐彬的肩说。
    “我当然知道了，这片宇宙是我们创造的，里面所有的信息都对我们敞开，换句话说，我们可以从这片模拟宇宙里任何一个比人类发达的文明手中，直接获得前所未有的技术，”唐彬笑着说，“纳米机器、量子隐形传送、再生医疗、星际航行……所有我们可望而不可即的技术都能在一夜间实现。”
    话语间唐彬发自灵魂深处的喜悦表露无遗，就像一个在沙漠里苦苦挣扎的人望见远处的绿洲一样。
    “芯片组过载预警！”年轻的研究生突然急匆匆地冲进控制室，唐彬的愉悦立时如同玻璃摔落一样破碎了。他看着自己的学生，得到的回复只是无奈地摇头——所有平台都已经在工作，没有增加运算的空间了。
    “应该能找到数据来源。”唐彬说，莫凡立即着手展开调查，很快就有了结果。
    “你不会想知道的：数据来自1783号行星地表。”
    “能不能找仔细一点，我要知道原因。”
    莫凡继续在程序内搜索着，很快发现的事实足够把今晚的兴奋与欢乐彻底击碎。。
    “这些数据的处理方式不遵循二进制。”莫凡抬起头说，“是量子运算数据。”
    唐彬的表情彻底凝固了，像流动的泉水永远禁锢在冰川里一样。莫凡把搜索结果切到屏幕上，经过解析后的数据以画面的形式呈现了出来。
    “一个宇宙可以承载无数的子宇宙，但是一台量子计算机不能模拟另一台量子计算机，”唐彬颓然地坐到椅子上，目光绝望地望着一脸茫然的莫凡，“莫凡啊，我早应该想到的，如果落后的人类都已经掌握了模拟宇宙的技术，为什么1783号文明不这样做呢？”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在我们创造的世界里，另一个世界也在被创造。”
    事实，如同晴天霹雳一样击中在场的每个人：
    我们永远不可能完整地看到比我们更发达的文明。
    1783号星际舰队的观察只是穷极人类技术的一瞥。
    蚂蚁永远不可能看见大象的全貌，除非变得和大象一样大。
    这一刻所有的思考，所有的质疑，所有关于人类自身的争论都可以停止了：没有任何证据指明我们所处的世界究竟是不是另一个世界里的唐彬与莫凡合作的产物。
    “停止吧，”唐彬慢慢站起来说，“模拟宇宙的项目该结束了，删除所有的数据和操作记录，就当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探索一号的单平台测试性能良好，报告我会这样写，其他的都结束吧。”
    年轻的研究生此刻站在莫凡身边，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一个晚上他受到的冲击远远超过作为学生从他的老师那里学到的知识。莫凡也愣住了，双手下意识地远离键盘，生怕稍有不慎就会铸成大错。沉默良久，他一步一顿地走向主机的外部接口，程序主体需要在主机上完成卸载。
    “等等，”唐彬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把程序留下吧，这是个好东西，莫凡，你需要它。就算这是一次失败的实验，至少它还可以为IT业也注入新活力。”
    唐彬说着，独自向控制室门走去，刚走出门，又回头补充道：
    “这东西商用的时候，别忘了加一些必要的限制。”
    说完话，他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六个月后。
    莫凡走出超感科技集团大楼，骄傲地面对等候多时的各路记者。现实套用技术的成功使他名利双收——作为超感科技公司现实套用计划的首席设计师，莫凡被誉为乔布斯后的下一个天才。现在，软件开发者们不再需要繁琐的3D建模和贴图，只需要利用这项技术便可随意构造一个与现实一模一样的世界，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两个世界已经没有了现实和虚拟的区分。
    “莫凡先生，据传在这项技术诞生的时候，还有另一个开发者参与其中并发挥了奠基性作用，请您对此予以证实。”一个年轻漂亮的女记者率先冲到他面前。
    “呃……是的。”莫凡说，现场都安静了下来。
    “那么他究竟是谁，是什么原因让他选择了离开？”
    莫凡迟疑了一下，脑海中回忆起他在探索一号里的最后一个夜晚，唐彬离开的样子。
    “对不起，我无可奉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