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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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叫什么名字?”
“婢子没有名字。”
“有女子巧笑倩兮,美目含情,衣裳楚楚,如此,便唤作楚楚可好?”
“好。”
半倚在梨木床上的女子辗转反则,不断地忆起那人的音容相貌,无疑,他是天之骄子,他有着世上最温柔的眉眼,温暖不似棱角般锋芒毕露,沉稳内敛。那样一个男子,他对她温柔以待,把卑微的她解救,赐她名字,楚楚。自此以后,她将不再是一个人,她以为。
阖眼,耳畔似乎还留有他白日的声音,酣然入睡,梦中,仿佛听见他在唤她,楚楚。那时,他眉眼温柔。
她被分配到太子殿的偏阁,掌印太监问她的名,她学着那个人的声线,仿着他的神情,“楚楚。”
枯燥的日子,重复乏味,支撑她继续的只有那个人,她悄悄去打探了关于他的一切,当朝三皇子,怀谨。
“楚楚。”突来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慌忙转头,却是婢子弄玉。
她惯下眉角,卑微恭敬,“弄玉姐。”
“今儿是访亲假,我有家人来,你替我做事。”弄玉不带商量的语气,如同她是浮萍,而她也确实是。
“是。”楚楚垂下头,眼角的落寞,丝毫未显。
家人…她从来也不知有家人是什么滋味,唯一的温暖,也只有…他?“呵,”被自己的想法骇到,旋即轻笑一声,暗道自己是什么身份,与高贵的皇子是家人?从未有一刻,她如现在这般厌恶者自己卑贱的身份,一个无人问津的宫婢,而他却耀眼到无法企及。
轻叹着,手中的活计不停,只想尽快干完所有的事,然后躲在角落里,看看殿外久别重逢的人,会流露出怎样的神色,好像这样自己便能体会到所谓,亲情。
“我听人说今日早朝三殿下又被训斥了。”
三殿下?怀谨…偶然听见他的名字,楚楚心下一顿,脚步停滞,连呼吸都放轻,生怕不留神就错过了他的消息。
“是啊,三殿下与太子对西北战事意见相左,皇上自然偏向太子。”另一婢子插言道,那神情就似她亲眼所见一般。
楚楚听着两人的对话,只觉一股怒气上涌,当下再也憋不住,躲在假山后,故意提高声音,“放肆!三皇子岂由得你们议论!”
那两个婢子闻言抖如筛,以为是被主子听见了,慌忙下跪行礼,大呼不敢。楚楚见那二人慌乱的样子才稍平息怒火,他如神诋一般神圣美好,怎么能由得他人非议,“还不走!”见那两个婢子慌不择路地跑远,她才缓缓走出,倚在假山旁粗粗喘气,方才的故作镇定用尽了她所有气力,想见他,想立刻见到他,叫不听使唤地奔向那个她心心念念的地方,三皇子殿。
半路却被一阵琴声所引,她停下脚步,望向琴声处,却是他端坐在桐花台一手抚琴,一手执酒壶,不断地往自己口中灌酒。她大惊却不敢上前,她不知自己上前做什么,更甚,她不知他是否还记得,他自己取名的,楚楚。
良久,久到他手中的酒壶已空被无情地摔在地上,“看了这么久,还不出来?要本殿下亲自请?”他双眸变得阴鸷,带着狠意望向她匿身之处。
她唯唯诺诺地走出,佝着身子,俯身行礼,头低至地面,卑微到极致。看见来人,怀谨的眼中掠过一丝惊色,似乎没料到竟是这么个女子。
“你是谁?”他很快恢复往日的淡然,若无其事地抚琴,就好似刚才那个满目阴鸷的男子与他丝毫无关。
果然…他不记得。心中微涩,却依旧坚定地抬起头,“婢子名唤楚楚。”
“楚楚…”琴声忽止,他似乎忆起什么,眼中闪过不明之色,“是你。”
是你…她这一生,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激动,他记得,他记得…似乎为了这句是你,做什么都甘之如饴。
怀谨忽而笑得明朗,从桐花台上跃下,扶起行礼的楚楚,带着惯有的浅笑,“既是故人,无须多礼。”
他的掌心温热,带着习武之人固有的厚茧,触及,不由令她双颊浮上赧然之色,急急退开,唯恐自己的卑贱污了他的高贵。
看透她的小心思,他不禁莞尔,却不逼近,“楚楚寻我何事?”
她却连头都不敢再抬起,只频频摇头。摇罢才想起方才婢子所言,蹙起秀眉,轻启檀口,声音低不可闻,“早朝…”
怀谨笑了笑,嗓音温柔,诉着她心底的话,“在担心我?早朝被父皇训斥的事?”
她微颔首。
“傻子…”他轻叹,眼中盛满了柔情,轻轻环住她。
那一刻,于她而言,今生无憾。
她微阖上眼,却不敢回抱他,只觉他用力收了手臂,将她更带近他。轻轻地,轻轻地,她的手顺着怀谨的衣角往上,然后以一种全然托付的姿态,环住他的腰身。
就算明知自己的卑微与那样的他不会有什么未来可言,她仍如一只扑火的飞蛾般,义无反顾。
那夜,他抱得很紧却并未许下任何承诺,那样也好,她便有理由肆无忌惮地沉沦。
暮春的雨后,带着被翻新的泥土清香,桐花台下,女子手中持着一朵微承雨露的山茶,细语呢喃,“第七日了…”那眉眼赫然是楚楚,自那晚后,已经六日未见他,今日,是第七日。
大抵这世间所有的女子就是如此,嘴上说着不在乎,不期待什么未来,可心中,仍有在意,仍会思念,仍是眷恋,不经意的温柔。
口中轻喃着那个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敢唤出声的名字,怀谨…凝着花的双眸失了焦距,甚至没听见身后人的脚步。
不自觉走近桐花台,正想着自己那日的失控,便看见那个令他失控的对象,那个柔弱如兰的女子,不自觉的靠近却听见她轻声唤着自己的名字,心下恍然,眸中的深意浓到令人不解。回过神来,手却已伸向她,大骇,慌忙收回手,阖上眼,再睁开时,却已换上那副温和无害的模样。
“楚楚。”
突来的熟悉声线打断了她一个人的臆想,不敢置信地转过头,出现那张早已在睡梦中念过无数次的脸庞,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却被他紧紧拽着手腕,“三殿下…”
“方才不是唤我怀谨么?”他浅笑,眸中却不自觉地溢出柔情,仿佛在望他最溺宠的爱人。
楚楚慌忙垂下眼睑不敢再看他,他听见了…听见了自己不自量的臆想,他的眼中必是充满着鄙夷罢,她想着,头垂得更低。
“无妨,我准你唤我怀谨。”
温柔的嗓音诉着这世间最美的天籁,她猛地抬头,眼中的不敢置信显露无疑,带着小心翼翼,“怀谨…”
“嗯?”语气微扬却依旧温润,“这几日怎么没来桐花台?”
“我…我…不敢…”不敢妄想,不敢执念,不敢眷恋。
“我在,不必怕,”他抬手抚上她如墨的长发,来回抚弄,似是最珍贵之物,“往后,想见我便来桐花台,我若不在,暗卫会带你来见我,可好?”
似是听见了最难以置信的言语,楚楚忽地抬起头,凝着他的眼,深邃得看不透,却也不想看透。罢了,就这一次,肆意而为。似魔魇般,微微颔首,声音几不可闻,“好。”
莺飞草长三月天,道是无情却有晴。
三月二十三,云国祭祀大典。
“太子居然私藏龙袍,意图谋反,其行可诛!望皇上明断!”满脸髯须的太傅看着从太子府搜出的龙袍不禁勃然大怒。
“太子,可还有什么可辩?”年迈的皇上端坐在龙椅上,看着殿中争辩的众人,脸上无悲无喜。
“儿臣,无话可辨。”
“传朕旨意,太子怀胤意图谋反,着废太子之位,太子府全府上下,诛。”
四月十六,断头台行刑。
她一身囚衣,踉踉跄跄,被推上刑场,明媚的春光晃了她的眼。同样狼狈的怀胤却是一身浩然,挺直了腰板,似乎什么都不能折了他的傲气,“是你害我?”淡然的语气,眸却阴鸷地盯着那个女子。
她定定地直视他的眼,却不回答,只问,“太子读过诗经么?”
怀胤顿了顿,望向她的眼神清明,“读过。”
她笑了笑,故作风轻云淡地开口,攥紧衣角的手却出卖了她的紧张,“蜉蝣之羽,衣裳楚楚…是什么意思?”
怀胤淡淡瞥了她一眼,念出她的名字,“楚楚…原来如此!”再看向她,眼中却是多了份嘲弄与同情,“蜉蝣嘛…不过是这世上的卑贱之物,短命至极,所活不过寥寥几时。”他清楚地看见那女子的脸色更苍白几分,阖了眼,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又近似疯魔,她一个人低声喃喃,“原来如此…原来…”
原来从一开始那人便已给自己安排好了宿命,如蜉蝣般,被视如草芥。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呵,可笑自己竟把这个名字视作全部。
神智不再清明,有什么东西叫嚣着要喷薄而出,而最终也只化为了脑海中那人的容貌,那个让她心心念念的名字,“怀谨…怀谨…”你负了楚楚。
忽而想起往日与他在桐花台的情景,他最喜听自己唤他怀谨,每每此时,他眼中的温柔溺宠似可以吞没她。
那夜,他环抱着她半倚在桐花台旁,他浅笑着说,“楚楚,待到时机成熟,我便向父皇提,娶你过门,做我的妻,可好?
她惊恐,自己与他天壤之别的身份,怎么能…奢求。
而他而恍若看不见怀中女子惊恐的神色,自顾自地说着:“大婚之时,我必要行三书六礼,亲自备着楚楚的嫁衣。”
她似乎被他带入了那个场景,他一身红衣,骑在高头大马上,胸前缀着礼花,而她,则端坐在他身后的花轿中。她甚至可以想象那样的自己会笑的多么幸福。
“可不能让内务府准备大婚的事项,他们啊,最近是越发怠惫了,连太子祭祀大典所穿的礼服都出了纰漏。竟用了帝王之色,还绣了龙的样式,幸而…只有四爪,算不得真龙。连太子的衣饰都如此马虎,更不遑论一个三王妃了。嗯,为了我家楚楚,也得亲自备着,是不是?”轻轻摆正楚楚的脸,正对着自己,眼中掠过一丝精光,却很快被柔意侵没,一切快得就好似从未出现过。
她凝着他的眸,心绪却全飘向了她心底的那个,他口中的大婚,羞赧地低垂下眼,小女儿态地应他,“嗯…”
那夜,他的话格外的多,无一不是关于他们的未来,未来…他的抱负远不止这些,还差一些,不是么。
那夜,太子受邀去了诗会。没人看见,那夜她从桐花台回到太子殿,带着一包东西潜进了太子正阁。她仿着礼服上的针脚,绣成了龙的最后一只爪,绣成了,怀谨的最后一只龙爪。
她装作镇定地潜回自己房中,毁了针线,倚在桌案旁喘气,就像那个时候在假山后为他不平地训斥那两个婢子一样。
怀谨,为了你,楚楚什么都敢做。
她第一次不管不顾地冲进桐花台,守在入口的暗卫看见是她便也如往日般没有戒备,她正欲深入,却因听见里面的谈话而生生停下脚步,顿了呼吸。
“殿下,她果真去改了礼服。”
“嗯。”
一如他以往清冷的声音,却生生折断了她心中所有的幻想,怀谨。原来,一切早在他的掌控之中么?不断地安慰自己,无事,他要算计这天下,便要了又如何?他要算计她,那便…算计罢,只…只要有一丝真心便足矣。
“殿下真要娶她?于天下无益,殿下应该笼络柳丞相,他家小女柳惜音与殿下年龄相若…”
“我知道。”他蹙起眉,不耐地打断暗卫,“诗经有言,蜉蝣之羽,衣裳楚楚。楚楚…罢了,罢了。”
黑夜中,她看不见他的神情,她不知他是带着怎样的心情说出那句,我知道,还有那句,罢了…是什么作罢了?他们的未来么?
“时辰已到!”
突来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她被刽子手绑缚在断头台上。她终于知道了那个问题的答案,“罢了…一切都作罢了。”
“行刑!”
毫无预兆的泪潸然而下,怀谨…她仿若听到他伏在她耳畔,柔声唤她楚楚。她仿若回到那日相遇,他的长发用黄玉束起,逆光而来,耀眼了她整个世界。
她想起很多,忽而想起,自从那日以从桐花台回来便再没见过他,也对,再无利用价值了,何必再见。
“怀…”谨。终于,她再无知觉。
仁和二十三年四月十六,废太子怀胤薨,诛太子府上下。
躺在软榻上的男子不知梦见了什么,忽而转醒,凝着窗棂,“暗,什么时辰了。”
暗处的暗卫立即出现,低垂着头,“回殿下,午时已过。”
一室寂静。午时已过,早已行刑,她…再也没有楚楚了。
久久未得到指示的暗卫不禁抬头,所见之境却令他大骇。眼前的男子依旧面容清俊,却是眼眶微红,神情呆滞,垂在身侧的指骨因紧握甚至渗出了血迹。他正想上前询问,却听得他说,“太子已死,现在当务之急是除去太子一党,安插我们的人手。”
“是。”
待到暗卫离开,他顿时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尽,左心口疼得厉害,有种撕裂的感觉。是他亲手将她送上了断头台,又有什么资格…楚楚,天下霸业是我毕生所图…待来世,我不再为皇室之人…可好?
仁和二十三年七月,景安帝立三皇子怀谨为太子。
仁和二十四年三月,景安帝驾崩。
仁和二十四年四月,太子怀谨即位,年号怀楚。
仁和二十四年四月二十三,景平帝怀谨驾崩,一生后宫无妃,无子嗣,弟怀颜即位。
怀谨死后,当了一辈子的暗终于归隐,他永远记得,那是的景平帝已然垂垂老矣,不复当年意气风发之姿,眼神却依旧清明,他靠在窗边,一个人呢喃起那个他二十多年未再提起的名字,“楚楚…原来蜉蝣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不会如我这般,半生寂寥。”
或许是时辰已到,他一个人说了很久,就如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夜,他对她许下未来时那样,轻柔深情。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或许我才是蜉蝣罢,只是短暂的不是命,而是心。
好想再听你唤我一句怀谨,二十多年都没有过了,也,再也不能够了。
若再有一次机会,我只想做个闲王,撇下一身荣华,只愿与你一世相守。
怀楚二十四年三月,景平帝崩,葬入皇陵。
百余年后,蛮夷入侵,云国城门破,掘历代君王墓。景平帝陵实为双墓,另一衣冠冢,珠玉宝器,无一不仿皇后礼制,牌位上刻四字,吾妻楚楚。
“得到才晓其轻重,失去方知其珍贵。我曾以为你是我在江山以后的考量,却原来,若没有你,偌大的江山也失去了颜色。悔之,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