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遍染天下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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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绥宴庆典,不仅是国庆之日、封后的吉庆之日,也是新皇登基之日,年逾耳顺之年的帝王含笑最后一次踏上他的宝座。
他的笑容几乎是长在脸上的,每个人对他的第一印象都是他温和的笑容,他是整个绥宴国的标志,宽厚仁慈,英俊成熟。整个岁月都是在为他洗礼,经历的越多,他的宽容越多,他是个越变越善良的人。
他严厉对待的只有他的一对孩子,这对双生子生长成了截然相反的脾气,太子果敢坚决,次子温和谦卑,但是在“固执”这一方面这两个孩子如出一辙,一个做法更表面一点,一个手段更迂回一点。不过这两个孩子没有成为仇敌,不幸中的万幸,他们连固执都是往一个方向去的。人说帝王无兄弟,这一对孩子也算是打破了这个“传统”。
他的太子身着龙袍,提着下摆缓缓走到他面前,跪在他脚下。太子音珺眉目之间,越来越像他的一个故人,从行为举止到为人处世的风格都很像,不知这是不是皇后刻意培养的结果,又或者是皇帝的严厉适得其反,他几乎与他的父皇在某些观点有些龃龉,几乎吵过一架。但是身为人子的教养让他自己示弱,没有和他的父皇非争个高下来。方间平明白,这个孩子只是当时承认自己不该反对“父皇”,而不是承认他自己是错的——比如他坚持的从严治国,而方间平崇尚从宽治国。
罢了,至少两个孩子本性都不会太差,总不会至于民不聊生。
方间平撤下自己的毓冕,将龙冠以及玉玺双手奉给新帝,跪在地上的人双手恭敬接过,由旧皇亲手为他戴上新冠。
从此天下易主。
他看着音珺略带傲气地抬眉一笑:“多谢太上皇!”
许多年前,他还是一个副帅的时候,曾有人也是用如此相似的口气:“多谢副帅!”
他差点没能维持住自己的笑容。
一个名字差点破唇而出——
他又看向对面的临照阁——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一个白色衣角在屋顶一闪而过。
幻觉?
他狠狠闭了一下眼睛,重新看了一眼,衣角仍在!
他心里一跳,此时其实没有他什么事了,只需要退在一旁看着新帝,装作一个“监督”的样子,其实没什么正事,于是顺势直接和文武百官告了辞,回头就走。某太监想要劝两句,被已经是皇太后的玉蟾拦住,太后的脸上留着两道被泪水冲刷地明显的水粉沟壑,含着笑说:“随他去吧。他已经被绑了二十多年了。”
没有了皇冠的束缚,他走起来异常轻松,他几乎要觉得自己回到了当初飒踏的岁月,健步如飞,两步并做一步下了楼梯,一路飞奔,只为那不断在视线处浮现的衣角。他跑着跑着,眼睛被风吹出了泪水。
会不会到了那里,发现不过是又是一场梦?
会不会这只是另一场梦还没醒?
他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但是当人一次又一次面对得到之时便会骤然惊醒的东西时,谁都没法不去怀疑。
当他到了临照阁楼下的时候,他全身血液都沸腾了起来,刚刚的冲劲再也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全身的颤抖和犹豫。那是宁可美梦不愿醒的恐惧。
他几乎用上了所有的力气去爬两层楼的楼梯,踏上最后一层的时候,他几乎全身瘫软。迷蒙之中,他鼓起了全身的勇气去看衣角飘动的地方,还在,衣角还在,她时常穿着的那身白衣也在。
只是——
只有白衣——
那是一件被人用木质衣架放在那里的衣服,撑起了一个人的高度——
他差点坐在地上,一口气呼出来,才发现喉咙已经有了血腥味。此时心里不知是释然还是绝望,就像当初接受她的死亡一样的那种空洞的情绪。她死的时候,他几乎没哭,因为知道自己肯定会去见她的,她只是先走一步,反正人生也就几十年而已。
可是,越老岁月越难熬,空闲无所事事的时间越来越多,睡眠越来越少,剩下的几十年反倒更令人恐惧了。人真是越老越脆弱,他想象不出来自己竟会因为一件衣服而泪如泉涌。
为什么还有几十年——
为什么我的寿命可以比你长这么多?
他扶着墙壁站直,一步步挪到那件白衣面前,缓缓伸出手,将那件随风飘动的衣服纳进了怀里,轻得像是拥住了风。
谁非过客——
风是主人——
身后一柄长剑缓缓靠近,他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也无心去搭理。
短暂的兵刃交接之声划过,一柄铁器掉在地上“咣”地一声声响,随后便是一个年轻人的怒骂声:“妖女,我今日杀不了这个昏君,死在你手里,便宜你了!”
其实,若是此时能有人给他一个了结,他是乐意接受的。他答应过那个人不能轻视自己的生命,所以不会自己亲自动手。
“你是谁,来找我什么事?”他头都不回地问。
“你怎么不回头看看我?”那个年轻人说。
方间平叹了一口气,回首之时,他愣住了。
要说这个年轻人是他和唐听午的儿子他都信,结合了他们两个人的脸部特色,就是眉目间少了唐听午的清朗。
“你是?”
“连我都不记得了?这个皇位你可真是坐得乐不思蜀!”他嘲讽地挖苦了一声,“我是方歌流!”
方为国姓,那他应该也是皇室成员。歌字辈是从他的九弟歌泽开始的,因为九弟出生时声音清润,就是轻哼都宛如在哼歌,所以赐名歌泽,意为歌颂上天恩泽之意,歌泽之后,皇子名字中皆带“歌”字。
记忆闪光划过,一些片段映入脑中,他片刻失神。
“你是连我都记不起来了?”少年怒意加重,“当初那个不男不女的娈童在你的指示下屠杀了整个后宫,杀了太多人就不记得吧?我是当初的十一皇子,贞嫔之子!”
果然——竟还能遇见故人——
“你还活着?”方间平的眼睛在他脸上不肯挪开,这个年轻人又像延朝皇帝也就是方间平的父皇,又像贞嫔,血统真是个神奇的东西,即使两个人并不熟,却还是会有亲切感。
“是,带着仇恨,和你的罪孽活着,为了让你亲眼看着自己当初的杀孽,你死了,底下还有千千万万的冤魂等着你,我看你怎么面对你的父皇母后,怎么告诉他们你的皇位是杀了自己所有的兄弟姐妹得来的!”他与其说是怒骂,倒不如说是在发泄,果然还是个小孩子。
“你到今天才杀我,是在等你羽翼丰满,还是怕我的死会天下大乱?”他问出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来,歌流一下子哑口无言,不知道怎么用听起来很凶的口气骂回去。
“只恨我到如今才能混的进宫来!”他恨恨说。
方间平了然,他伸手挥退一直拿着片羽剑的蝶骨。“你了解这个人吗?”他指了指身后的那件白衣。
歌流的怒火和厌恶明显又高了几个层次:“化成灰都没法忘记!可惜他藏得太好,一直找不到。”
“他在你绝对找不到的地方,这你不必担心。可是你知道你是他同母异父的胞弟吗?”
“别恶心我!”他几乎扑上来,“不准侮辱我母后!”
“先别反驳,你对她了解多少?”
“一个五千多尸体里爬出来的臭虫!”歌泽回复道。
五千多?那是在说她虎崖单枪匹马闯出绝境的事吧?
方间平点点头:“对,她是从尸体里爬出来的,不过不是五千多,是三百,唐门三百条人命打造出了你口中的毒血白玉佛。”
歌流楞了一下:“你是说他真的是唐门没死的那个后人?不是说是唐门妖女易容成他,又被识破了么?”
“不,从头到尾都是她,只有辞官还乡的那个不是,那才是易容成唐听午的模样离开的,真正的唐大将军就是那个妖女。”
“那与我何干!?”
“你的母亲贞嫔起初是父皇的暗卫,先嫁给了镇国侯唐申宓,生了女儿,名唤唐听午。生了她之后,在她八岁时毁了唐门,帮助父皇夺得了皇位,然后便进了后宫,再后来就生下了你。你的母亲在被杀之前,没有跟你说过她,或是提示过你什么吗?”
“不许你侮辱我母亲!我母亲清清白白一生干净,所以赐名贞嫔,不准你一个刽子手你信口雌黄!”
方间平俯身拾起他掉在地上的剑:“你的母亲会使剑对吧,一个普通的嫔妃,为什么会用兵器,你不好奇?”
“我什么都不信,杀不了你,便杀了我吧,否则我一定会找你报仇的。”
又是一个固执的人——
方家和唐家尽出死不悔改的家伙。
“你要是想报仇便来吧,如果你觉得有意义的话。”
他宽容笑笑,然后就不理他了。蝶骨将片羽剑收回自己腰间,她一身宫女打扮,朝方间平点点头:“今天还有一件事——”
“什么?”
“江都那一带发现了醉刀剑的遗体。他在船上漂流了很久,是船顺着水流停靠在岸上的时候被人发现的。因为时隔多日,尸身开始腐烂,所以那附近的兄弟们已经先将他葬了,有时间的话,我带你去看看他。”
“好。”
蝶骨用卓绝的身法瞬间绕到方歌流身后在他脖子上捏了一下,后者立刻昏迷了过去。她提着他打算离开,方间平忽然唤住她:“等等。”
她转身看向他,眼神清冽。她的眉眼是唐听午刻用针刻上去的,不知道施针的人怀着什么心思。
蝶骨的眼神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只有疑惑,是不算太熟的人之间的生冷的疑惑。她不是唐听午。
方间平的脑子对他的心说。
“没事,辛苦你了,回去的路上小心。”
蝶骨点点头,算是表示知道了。
她在唐听午过世后不久就当了宫女,和别的宫女的区别就是她可以不用向任何人下跪,不听任何人的指令,只要不惹麻烦,她就是一个完全自由的人。
她是专门保护皇帝的一把剑,那个过逝太早的女人提前为他留下的一把剑。也是一个影子,只有身形和眉眼相似的影子。
蝶骨对这些明白得不晚,她不聪明,也不至于蠢。
她只是如她所愿,让方间平在他想见她的时候见到她。
他回头看着白衣,又忍下了眼泪。
“听午,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