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鹤年外放多年，这一次江州刺史任满，朝廷特地招他回京述职。裴鹤年不敢停留，稍作休息，第二天就到了吏部交接公文。紧接着，就马不停蹄地带着裴樾开始一家一家拜访京中的旧交老友，就连深宅中的王夫人也接到了好几张世家贵妇聚会宴请的帖子，终日忙碌着主持中馈：归整行李，布置院落，指挥仆妇，准备做客时带去特产礼物。
    长安安静呆在自己院落中，自始自终保持着和船上一样的清宁从容，仿佛那个曾经在密林狂奔，深山失意的女子，那个在客栈中气恨天道不公的女子，从来没有存在过。窗外有云卷云舒，繁星如梦，只有她闲看夏花，静卧书榻，日子过得悠然自在。王夫人每天忙碌着迎来送往，进进出出带着嫡子裴樾笑语晏晏，对外宣称裴笑雪打小喜静，再加上一路旅途疲惫，索性留在自己院子里先将养着，等过段时间身子大好了，在出来走动。
    …………
    这一夜，天空中有星子疏落，柳荫下月色溶溶，裴府后院隐蔽的一角，隐隐约约地传出几声细碎的人语。
    “小姐，我们回去吧，奴婢好害怕。”洁白的月光下，柳色温暖，翠叶潋滟，小小软软的声音里打着怯怯的冷颤。
    “好啊。”一身男子青衫的长安半倚在院墙边，斜睨了她一眼，半是调侃，“要是怕了你回去，顺便找碗水泼醒春芙。我一个人出去只会更自在——记得到时候替我开门就是。”
    “不不不……奴婢不敢，被夫人知道放小姐一个人出去，一定会被打死的。”想起被小姐不动声色弄晕过去的春芙，新来的丫鬟流碧被吓得连忙朝她摆手求饶。
    “知道害怕就好好跟着。还不闭上嘴巴，被人发现了才糟糕。”长安闲闲地立着，月光下，一身青衫磊磊带风，说不尽写意风流，“还有，叫少爷。”
    一壶酒掀翻看管后门的嬷嬷，揣着事先从她身上偷配出来的钥匙，小心翼翼地打开紧闭的后角门，她一个轻快转身，带着战战兢兢的流碧奔入了高墙外那个浸染着浓烈人间烟火的世界。
    “少爷想出来逛逛。为什么不求了夫人，让大少爷带着出去，既安全又……”夜风里，隐约传来流碧困惑的声音。
    “他们不会同意的。过几天，或许我就再看不到了……”她立在街口，目光扫过远远近近，街道巷陌，醉眼繁华，有一瞬间的悲凉。
    “怎么会呢？夫人一向对少爷宠爱有加，要什么给什么，奴婢真的是不明白……”流碧快走几步，赶了上去，声音里带着急促的喘息。
    她折扇轻摇，似笑非笑地望了望身边懵懂无知的小丫鬟，只是那笑容清透，未及眼底，却已消散。
    不远处，不知道是谁家逢了喜事，当街连放了好几挂炮竹，“噼噼啪啪”地响起，好像旱地里响起的惊雷，从巷尾一直传到街前。
    “快看！快看！”
    “去瞧瞧，去瞧瞧。”
    看热闹的人潮一下子纷涌而至。原本的通衢大道顿时被围得水泻不通，长安和流碧被人流拥着，不由自主地朝前挪动着步子。
    人潮拥堵，繁杂的气息从四周扑来，紧贴在她身旁的流碧吓得手足无措，出了一身急汗。
    她却挑了挑俏丽的眉，嘴角无意识向上弯起，十分配合地顺着人潮往前挪步，尽量不让自己跌倒，徐徐的脚步一下又一下落地，她只觉得心下安然。
    借着炮仗的余威，只见各有一丈多高的两头狮子踩着喧天的锣鼓，在街道中央怒睁圆目地逗引起舞。长长的棕毛覆满狮子全身，阔口大鼻一张一阖，随着锣鼓的节奏做着各种惊险的动作，不停地摇来摆去，扑跌翻滚，吸引了无数路人驻足观看，呼喝叫好。
    流碧是裴夫人花了五两银子从沿途山村里顺手买回来伺候她的小丫头，什么时候见识过这样热闹的阵仗，整个人一下子就这人声鼎沸的热闹吸引了过去，左顾右盼，眼睛里满满全是兴奋，连原本紧扶着她的手不由自主松了，也没有发现。
    长安莞然微笑，也不去打击流碧勃勃的兴致，只是怕被挤得狠了，瞅准寻了个空，索性贴着一侧的墙根小心站定。四周人头攒动，免不了互相推搡，不知道是谁一个趔趄，一伸手狠狠拍打在她背上。她不防被推，“哎呀”一声，手中折扇几乎被震落出去，身子向前一倒，收势不住地朝地面坠去。
    说时迟，那时块，斜侧里极快地伸出一双大手，利落地揽住她罩在青衫下的细腰，稳稳地将她扶住。
    “这位小兄弟当心了。”
    耳边传过来男子低沉喑哑的提醒声，仿佛带着震慑人心的威压，将她微乱的心神稳稳定住。她侧过脸抬头，探寻的目光恰好撞进一双深邃幽远的深瞳里，只觉得那一双幽谧的眼睛嵌在那男子轮廓分明的脸上，黑黝黝的摄人心魂。
    “刚才真是多谢了。”她连忙整了整微有些不自在的容色，脸上浮起看似诚恳的微笑。她侧过身子转头，目光隐隐掠过疏疏密密的人潮，极目处，流碧的身影早已经淹没在无边的喧闹中。
    “墨羽。”男子似有所感，薄唇微微抿起，朝身后侍卫打扮的男子挥了下手。
    “是。”
    紧立在他身后的侍卫低低应了一声，随手一撩袍角，提气呼吸，几个起落，眨眼间干净利落地消失在身旁的车水马龙中。
    长安还在懵懂之中，只觉得眼前一花，墨羽早已经闪身回来，定睛看去，才发现他手中多了个发髻有些凌乱的女子，正是被人群冲散的流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