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蛰龙惊眠,啸动千山  第六十二回:风翻白浪花千片,雁点青天字一行(校改)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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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二回:风翻白浪花千片,雁点青天字一行(校改)
    那是一枚乌沉沉、脏兮兮的铁片,在满棺金器之中并不起眼,木风留意上它,纯粹是由于它的大小、质地都极为眼熟。取出放在掌中,用衣袖擦去表面污垢,渐渐地,一条腾云驾雾的螭龙跃入眼帘。
    心念一动,探手自腰里摸出另一枚铁片,分别执于两掌,相较之下,发现二者所刻的图案丝毫无差,唯一不同之处,在于左手这枚边缘处有三个凹陷的圆孔,而右手这枚的边缘处有三处凸起。
    木风脸现笑意:“这可有趣得紧。”将两枚铁片对齐,‘咔’地一声,榫头衔上榫眼,铁片在他手中合而为一。尚在推敲关键之处,周身又开始摇晃,他手臂在棺缘一撑,轻巧地跃下石台。
    剧烈的震颠中,天花板上落下无数碎石,几根石柱也已支撑不住墓顶的重量,摇摇欲坠,木风心道:看来此处真非久留之地。
    二人快步走出石室,木风将严丝密缝的铁片拿在掌中细瞧,颜少青扫了眼,说道:“像是一把钥匙。”木风笑道:“我也如此猜测,就不知是哪处的钥匙,用来开启何物。”颜少青淡然道:“不管是甚么钥匙,都和我们此行没有干系。”
    木风奇道:“颜兄就没有好奇之心?”
    颜少青目不斜视:“此处宝藏我会命阁中弟兄尽数运出,届时你想看多久便看多久,当务之急,是找到破解机关之法。”
    木风百无聊赖的收起铁片,再自怀中取出古墓地图,指着卷上道:“现下我们处在第三层入口,这条路绕下去,沿途需经过八间侧墓室,才能到达主墓室,其间要走好几里地,茧人脚程再快,也无法在一盏茶的功夫内赶个来回,是以它触动的机关,多数就在这八间侧墓之中的前两间。”
    这番话分析的有理有据,颜少青颔首认同。木风叠起地图放回怀中,寻思道:“这震动忽强忽弱,时有时无,据我所知……机关术并不能做到如此操控自如。”
    “你有何见解?”颜少青脚步稍缓,回头问他。木风摸着下巴道:“我觉得这不是机关,而是阵法,若没料错,正是困阵之中的‘雁孤阵’。”
    颜少青目光欣然:“七年之中,你似学了不少。”木风叹了声,颇似无奈的一摊手:“无人陪我饮酒,也没人弹琴给我听,那总得找些事情来做。”
    男子闻言默然,片刻后,淡漠的声音自前方传来。“我近日谱曲一首,还未曾想到名字。”木风得逞似的大笑起来,伸手揽住他肩:“这活儿非我莫属。”
    ‘雁孤阵’取意于大雁南归时排布的‘一’字和‘人’字队形,结合地势、方位演变而来,按遁甲分生、死、伤、惊四门,方位莫测,变化无常。
    木风一路反复推演,这时正走到第二间侧墓室,二人推门而入,只见五丈见方的石室内,总共摆有三十六副石棺。
    石棺东一副,西一副,摆放得极其凌乱,瞧来毫无规律可言,但木风精通易理,一眼便即瞧出,这正是奇门遁甲中的困阵式——雁孤阵。“找到了!”
    颜少青宽袖一扫,身后石门应声而落,问道:“如何破阵?”他精于武艺,对机关阵法却不甚在行,准备木风如何说,他便如何做。
    伸手点出四个方位,木风正色道:“西北为乾,西南为坤,东南为巽,东北为艮,只要将这四处的石棺对调,此阵不攻自破。”颜少青讶然:“这么简单?”
    木风咧嘴笑道:“简单?”颜少青见他神态暧昧,知其中必有蹊跷,问道:“难在何处?”
    木风答道:“雁孤阵是困阵,杀伤力并不强,但此阵一经启动,便是环环相扣。”抬脚踏向靠自己最近的一副石棺,继续道:“好比我移开它,立时便会有另外一副石棺上来补位。”
    说着脚下一使力,将那副石棺蹬出半丈之远。几乎同一时刻,另副石棺‘嗖’地从旁窜出,迅速弥补了这道缺位。颜少青环顾四周,发现其余三十四副石棺均也调整了位置,以他的眼力劲,竟未曾发现是何时移动,不由暗暗惊异。
    木风往身旁那副石棺上一坐,好整以暇道:“说白了,破阵的关键也就在于一个‘快’字,需赶在阵法变动之前将关键的四副石棺互调位置,乾位移到坤位,坤位移到巽位,巽位移到艮位,艮位的最终移归乾位。”
    一下移动四副石棺,对于常人来说自非易事,但对于颜少青这等高手而言,却不费吹灰之力,他寻思道:“恐怕难处并不在此。”
    木风双臂环胸,点了点头道:“你出手时,护阵也将同时运转,会发生何事,我心里也没底。”接着又笑道:“不过颜兄功力精深至此,有何机关能奈何得了你?”
    瞧他笑得别有深意,颜少青眼皮一抬:“只要你别捣乱,自没机关能挡我去路。”
    木风无辜的一摊手:“我捣甚么乱,阵法不破,我就要和你在此做一对患难鸳鸯,同生共死虽说也属我心意,但比起共死,我更愿与你同生,五岳山川,江河湖海,我们哪里去不得,何必屈死于一间小小墓室。”
    撇了撇嘴,他又道:“事后,再遇上那些缺心眼说书的,胡乱杜撰一通,说甚么杜三少鬼纹刀为夺宝藏火并于高昌王陵,更难听些的,就直接说我二人误踩陷阱一命呜呼,那小爷一世英名岂非毁于一旦。”
    颜少青被他一番胡说八道逗得畅怀大笑。木风最爱看他笑,以手支颐,眸光痴醉。颜少青笑过之后,叹道:“我答应你,待诸事了结,我们就去畅游天下。”
    其实诸事了结,又谈何容易,但木风得此承诺,心中无比宽慰,当即跳下石棺,向他伸出手掌:“一言为定!”
    颜少青握住那只手,低声道:“一言,为定。”
    突然脚下摇晃又起,颜少青道:“事不宜迟,你且退开。”木风点了点头,退至他身后。
    颜少青缓步走入阵中,两掌齐发,但听风声呼啸,四副石棺拔地飞起。此刻其余石棺得闻主位空缺,均是蠢蠢而动,离开最近的已悄没声息的滑了过去,突然乾坤巽艮四位各有一道罡风卷起,石棺撞上罡风,相继往外弹开。
    原来颜少青早在托起石棺之际,便挥掌打出四道劲力,用以阻挡其余石棺补位,这时浮在半空的四副石棺已按序交换位置,只待他撤去掌力,便能按部就班。眼瞧大功告成,忽然阵中飞沙走石,全部石棺仿佛被股大力牵引,首尾相连,径自排成了一个‘人’字。
    这一下变起仓促,使得颜少青微微一怔,便是这片刻的功夫,那‘人’字已如陀螺般飞速旋转起来!他暗道不妙,撤去掌力,纵身急退,但无论如何退后,那‘人’字总归离他相去不远。左右一顾,不见木风身影,想来自身已深陷阵中,他略一思索,当即不退反进,纵身上前。
    阳光当头洒下,落满山脊。放眼四周,遍地都是荆棘,乱石嶙峋,颜少青走到崖前,只见脚下雾霭如纱,刀尖似的小山,有如剑锋倒插入云。这地方他再是熟悉不过,伸手拂开身旁一簇山藤,‘赤棘山’三个遒劲大字,深深嵌在石碑里。
    遥遥传来一阵哭声,他循声而走,来到一处山洞。黑暗的岩石缝里,依旧是密匝匝的荆棘,这山中鸟兽罕至,荒没人烟,草木也几近绝迹,唯有荆棘一大丛一大丛的布满脚下。
    山洞深处,有一块平整巨石,石上凌乱放着些木雕,有老虎、山豹、老鹰,以及麋鹿,石旁荡着条秋千架,一个娇小的身影便缩在秋千架里,抽抽搭搭的哭泣。
    颜少青将手里新刻的木雕放到石上,转身问道:“你又哭甚么?”那小小的身影抬起头来,但见她年齿尚幼,一双大眼却乌溜溜地,极是动人。
    “哥哥……呜呜……小兔儿死了……”
    颜少青这才注意到她膝上摆着竹篮,一只白兔在篮中蜷缩一团,嘴边血迹已涸,显是死去多时。“生老病死,物理常情,有甚么好哭的。”
    少女抱起白兔,抽泣道:“可是……可是……”颜少青环顾四下,突然道:“有人来过,是不是?”少女抹去泪水,点了点头:“晨间有人来送饭,我听你话,甚么都没吃,可是……可是……小兔儿却不听我的,偷偷吃了……呜呜……”
    颜少青伸手拨开白兔的眼皮,只见皮下一粒粒血泡鼓肿,确实是中毒症状。“你被关禁闭的期间,父亲下令任何人不得探望,甚么人这么大胆子,敢冒此大不讳?”
    少女抱着白兔道:“是刘姨娘的侍婢小彤。”颜少青凝视她道:“刘姨娘那么多侍婢,你倒记得清楚。”少女抹干泪水,得意道:“家里几百号人,我全都记得容貌。”
    颜少青沉默不语,转身自角落里提出一只食篮,揭开盖子,里面两碟素菜均纹丝未动,只一碟腌鹿肉少了几块。腰身忽然被人抱住,少女的声音闷闷传来:“哥哥,小兔儿不在了,你留下陪真儿好不好?”
    颜少青不答反问:“你这兔子倒是与众不同,不好蔬果,专挑荤腥?”少女身子颤抖,将他抱紧道:“哥哥,留下陪真儿,好不好……”
    颜少青道:“这食盒没翻没洒,它还能自行揭开盒盖,吃下两块鹿肉?”挥开少女手臂,冷冷道:“我看,非是白兔偷食,而是你用它试毒。”
    转过身,面无表情道:“颜希真确实善于计谋,却不会如此歹毒,要骗过我,‘你’还不够格。”
    在他的质责之下,少女的身子渐渐化作一缕白雾。
    “哥哥,留下陪真儿,好不好……”
    “……陪真儿,好不好……
    雾气弥漫,巨石上的木雕一个个消失不见,颜少青闭起双目,叹道:“雁孤阵,果然不简单。”
    陡然间雾气散去,他脑中一晕,便即失去知觉,再度睁眼时,身处之地已由山洞变为了河川。所坐之地,乃是一艘画舫,船头歌舞酣畅,樯尾风灯轻摇,他安坐舱中,缓缓拨动膝上的古琴。
    突然极轻地一声响,窗纸破了个洞孔,一支吹箭暗无声息的飞来。手下琴音兀自未绝,颜少青手掌轻抬,食指和中指夹住箭矢,反手掷出。窗前人影一闪,刺客翻身跌入水中。
    跟着岸边传来一声长啸,数十人跃将上来,将船舱团团围住。其中有人喊话道:“大魔头,速速出来送死!”颜少青难得来到江淮,风物未赏得几样,刺杀、围剿却络绎不绝,早已烦不胜烦,手指在琴弦上重重一拨,音携内力,散击而出!
    霎时间惨嚎四起,颜少青放下古琴,掀帘走出,在船头迎风而立。此际船夫歌姬俱已泅水而逃,船板上除了袭击者留下的断肢残骸,便只有风灯敲打着桅杆,啪啪作响。
    垂眸望着水面出神,忽然水花翻溅,从中跃出一人。这人不知用的甚么法子藏在湖底,颜少青竟半点没有察觉,唰的一下,被柄长剑指到身前,他微一侧身,伸出两指夹住。
    当啷一响,长剑折为两截,那人眼露惊诧,大骇之下,伸掌向他胸前击出。颜少青身子略偏,右手回撩扣住他的咽喉,那人喉头被扼,呼吸艰难,只因蒙着面巾,看不清表情。
    颜少青手下从不留活口,手臂加劲,就要折断他的颈骨。生死存亡之际,那人忽然叫道:“大魔头,赶紧放了小爷,不然……咳咳……”骤闻这道声音,颜少青微微一愕,五指松开,任由他倒向自己怀中。接着一扬手,揭去对方蒙面的纱巾。
    墓室中,木风侧卧于一副石棺之上,将地图摊在身前细细研究。少顷,他换了个姿势,眯起眼打量阵中盘腿而坐的男子,自言自语道:“照情形,你们也该遇上了,别太惊讶才好啊。”笑了声,继续道:“不过以你的性子,不管遇上何事都能全身而退。”
    接着,他又潜下心来,继续研究面前的墓室地图。
    月光将那张惨白的俊颜照得分明,他俊挺的鼻梁,尖削的下颚,以及掩在凌乱黑发后的狭长双目,无一不是刻进骨子里的熟悉。
    “……”明知阵法中一切皆是幻,颜少青仍是怔愣原地。
    那人缓过气来,狠狠瞪了他一眼:“喂,你盯着小爷看甚么?”
    颜少青收敛心神,开口应道:“想是直接将你杀了,还是扔进锅里煮了。”那人又惊又怒,叫道:“你果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赶紧将小爷放了,不然等到救我的人来了,要你好看!”
    颜少青唇角一勾:“那我就恭候大驾了。”他素来为人冷淡,下手更是狠辣无情,是以江湖传闻他不苟言笑,冷情冷血,这时偶露笑容,直将对方看呆了去。
    “你……你……放开我!”
    见他在自己手里胡乱踢腾,颜少青索性点了他穴道,扔进船舱。
    夜风沁凉,又值深秋,即便是在舱中,温度也暖和不到哪去,更不说那人裹着一层湿衣,被人点住穴道扔在床上。见他冻得嘴唇发白也不愿吭声求饶,颜少青搁下古琴,转身走至柜前,搬出一只红泥小炉,并几样茶具。
    不久,茶香弥漫室中。
    看着他烧水煮茶,那人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赌气似的闭起眼。忽然脚步声近,颜少青端了茶水,坐到一旁的椅上。“张嘴。”
    那人双目紧闭,不理不睬。颜少青以两指固定住他的下颚,将整杯茶水尽数灌下。
    “咳咳……你要杀便杀,何必如此侮辱于我。”温热的茶水滑入肚腹,那人脸上登时有了几分血色,但神色间却更加愤怒。
    颜少青放回空杯,转身又来解他衣衫,那人又羞又怒,骂道:“你不单是个魔头,还是个淫贼,你你你……别碰我!”
    颜少青睨了他一眼:“不想我坐实淫贼之名,就乖乖闭嘴。”
    那人倏地收声。
    身上的湿衣被换下,取而代之的是一袭干净清爽的白袍,那人窝在被中,只觉浑身都暖洋洋的十分舒服。“喂,大魔头,你擒了我不杀,到底耍甚么阴谋诡计?”
    颜少青从卷上抬起目光,向他望去。
    那目光深沉如海,又漆黑似夜,那人被他盯得心中发毛,唯恐他再又说出甚么将自己煮了之类的话来,忙道:“你别说,小爷一点不想知道!”
    见他垂下目光,继续专注于手中书籍,那人又耐不住寂寞道:“喂,大魔头,你除了看书能不能干点别的?”
    颜少青依言放下书卷,点上檀香,架起古琴。修长的手指拂过琴弦,一曲潇湘水云缓缓流淌而出。虽不愿承认,但这曲子确实是他迄今为止所听琴曲之中音色最美,聆听之下,心绪渐平,困意随之袭上,竟沉沉睡去了。
    静夜中烛火轻摇,一曲毕了,舱中再无声响。河中央,一艘画舫无风自动,渐渐驶向远处。
    翌日清晨,那人自梦中醒来,只觉腹中饥肠辘辘,翻身坐起,正待下地时,猛然发觉自己的穴道已解,四顾下发现舱内无人,他欢呼一声,打开舱门往外逃去。一出门便即傻了眼,但见四面江水滔滔,一望无际,连块落脚的凸石也没有。
    瞥眼看见船头立着一道伟岸身影,他冲将过去,一把提起对方衣领:“这是哪?你要带我去哪?”
    颜少青眸光沉沉:“我也不知。”那人怒火中烧,也不管眼前之人是为江湖中恶名昭彰的魔头,一把将其推到桅杆前,揪住他的衣领道:“赶紧将船掉头,将小爷送回去!”
    颜少青垂眸对上他怒气渐盈的眼:“你还未发觉么?”
    那人怔了怔,问道:“发觉甚么?”
    “这船,停不下来。”
    他话音一落,那人只觉一股寒气自背脊直窜头顶,松开他的衣领,疾步奔向舱室,须臾后又推门而出,大声道:“这船上舵也没见,桨也没见,为何能开动?”
    颜少青依然是那句话:“我也不知。”那人几欲抓狂。
    半夜雷雨交加,江面上一片水汽迷蒙。那人抱住膝盖,在床角缩成一团,忽然一个响雷打下,他将头颅埋进膝内,浑身发抖。剧烈摇晃的船舱中,颜少青稳坐如山,丝毫未受天气环境影响。
    “你怕打雷?”
    “小爷……才……才不怕。”
    “那就是怕下雨了。”
    “你才怕……下雨。”
    “那你抖甚么?”
    “小爷身子冷不行么?”
    突然身后一重,一副温暖的胸膛贴上背脊。那人嘴上逞强道:“谁要你多管闲事。”身子却一个劲的往对方怀里缩。
    许久之后,雨声渐歇,那人安下神来,咕哝道:“你这魔头,也没传闻中那么坏嘛。”等不到对方回答,他转过头道:“喂,大魔头?”灯火下只见一张沉静的睡颜,眉眼间全然不见平日的疏冷,反增了几分恬淡。
    那人又唤了声,见他果然睡熟,反手拔下发簪,往他颈项刺下。簪尖距离对方只余寸许,忽又忍不下手,只觉他均匀沉稳的呼吸落入耳际,比刚才的大风大雨更能撼人心神。
    心脏擂鼓般的狂跳,发簪自手中滑落,不知掉到何处,那人忽从床榻跃下,推开门跑了出去。
    颜少青眸子睁开,扫了眼在狂风中摇摆不定的舱门,又再度阖上。接着,一声叹息,自他的唇边逸出。
    清晨,一轮旭日缓缓升起。颜少青将几碟点心摆在船头,那人毫不客气,伸手便取,待填饱肚子,发出一声感叹道:“若是有酒,那就更好啦!”
    颜少青在他身旁坐下,凝视江心升起的太阳。那人突然转过头,踌躇道:“昨夜……”
    颜少青缓缓开口:“前方船一靠岸,我就将你送走。”
    那人愣了愣,聚起目力向远处眺望,果然发现江面愈来愈窄。他在船上呆了数日,大是气闷,听说可以上岸,不由喜形于色。
    晨曦映在那双狭眸之中,令人心为之动,神为之夺,男子在心中轻叹:这究竟是幻境,还是魔障……
    两人日出而坐,日落而息,如此过得几日,水流愈加湍急,两岸青山也渐渐靠拢。颜少青负手立在船头,凝视苍穹之上,一只南飞的孤雁。那人来到他身后,奇道:“大雁迁徙无不是成群结队,这只莫非是没跟上队伍?”
    颜少青却不回答,只是道:“待船靠岸,你全力施展轻功跃起,我会助你一臂之力。”那人点了点头,过了一阵又问道:“你不想和我一同上岸?”
    颜少青默不作声。
    非是不想,而是不能。几个昼夜,他数次试图离开,却发现每到触岸之际,又会被送回船舱。他最终明白过来,若不破阵,自己便永远休想出去。
    几日相处之下,对方的脾气那人也摸透了几分,撇了撇嘴道:“你不说,我也能猜到。”见其仍是不为所动,那人一字一顿道:“你是怕人寻仇。”
    颜少青神色冷淡:“便算是。”
    “……”
    见左右都套不出话来,那人泄气似的往甲板上一躺,枕着双手抬眼望天。
    到了半夜,又是电闪雷鸣,那人惊慌失措,一头扎进被窝。颜少青起身关窗,便是此时,一只惨白的手掌捅破窗纸,倏然伸进!那手掌上全是狰狞的尸斑,淌着雨水,就要来抓他手臂。
    手指尚未触及他衣衫,蓦地里银光闪动,整只手齐腕而断。
    鬼纹刀暗无声息的归入刀鞘。
    那人自枕下拔出剑来,起身喝道:“有刺客?”一言甫出,便自愣住,前几日自己还为刺杀他而来,怎地当下和这魔头共处一室,心下不仅无半分抵触,更隐隐生出几分同仇敌忾之心?
    再看那快逾闪电的一招,对比当日他同自己动手,那时招式虽亦精湛,但决计不如眼前这般狠辣,这人难道……唯独对自己手下留情?为甚么?
    他心中波澜起伏,自没留意脚下,一个疏忽,尖利的指甲便狠狠抠进他的脚踝。倒地时,但见无数只苍白的手掌自窗外伸进,抓挠着要爬将进来。脑中嗡地一声,他声音发着颤:“……怪物……怪物……”
    颜少青过来握住他手腕,那人只觉丹田处有一股热流经过,掐入脚踝的指甲‘咔’地崩断,脚边的利爪冒起白烟,嘶溜一下窜出舱室,潜入水下。
    那人忍痛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瞧见身旁的男子袖袍鼓胀,忙即伏低身子。
    轰!
    再睁眼时,脚边躺了数具被江水泡胀的尸体,那人细瞧之下,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这些人,竟都是当日刺杀行动的参与者!
    可那日他亲眼所见,所与人俱已丧命在这魔头手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事实就像一只狰狞的野兽,张牙舞爪向他扑来,他浑身颤抖,满脑子都是惧意。
    颜少青伸臂将人搂在怀里,面色深沉如水。
    这是在,逼他做出抉择。
    喀拉……喀拉……
    身下的石棺忽然向旁移动寸许,接着,壁上的长明灯毫无预兆的熄了。木风淡定的容色渐渐涌上一丝焦急。
    你究竟在磨蹭甚么!
    “琴者,心也。以指腹别之,轻而清者,挑摘是也,外弦一二欲轻则用打摘,欲重则用勾剔……”夕阳染红半边江水,晚风徐送,怡人的景致中,桌上的古琴却发出一阵阵走调之音,颜少青摇头道:“行了,你这不叫弹琴。”
    那人讪讪住手,转而不服气道:“再给我几日,必定教你刮目相看!”
    颜少青笃定道:“便是再给你几年,你也弹不准最简单的曲调。”那人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气:“小爷五岁便会背诗,七岁就能使一套完整的剑法,区区一首琴曲又有何难?”
    颜少青也不同他辩,转将目光投向江面,道:“时辰差不多了,你准备一下。”
    那人笑容一敛,追随他的目光望去,原来不知不觉中,画舫已离岸边愈来愈近。不过话虽如此,最窄之处仍有数十丈的间距,若非身负绝顶轻功,休想跃过,当然水性极佳者,也可泅水过去,但念及昨夜那几具令人作呕的尸体,那人身子颤了颤,瞬间便打消了这念头。
    足尖在桅杆上一蹬,轻松跃上杆顶,他迎风而笑:“终于可以脱离这鬼地方了,太好了!”
    颜少青驻足船头,心下亦松了口气。待水道收至最窄,他出声道:“你走罢。”
    那人全神贯注的盯着四周动静,忽然双目一瞠,指着前方道:“你看!”
    前方数十丈处,渐渐出现一道银芒,遥看似白浪翻江,待离得近了,两人才发觉,那并非是甚么白浪,而是一帘垂直而下的飞瀑!
    水流愈加湍急,画舫劈波斩浪,进的飞快,颜少青掮着他的肩膀,猛将他甩向船舷:“快走!”
    “可是前面……”
    “与你何干?”
    纵使武艺再高,这般随激流摔下,也多是尸骨无存,那人惶急道:“不成,你跟我一道走!”
    颜少青不耐道:“怎么这么啰嗦。”
    江风吹动男子的衣褶,更带起他漆黑如墨的长发,那人望着他,目光痴绝:“我不走……我不想走了。”
    颜少青鲜少有疾言厉色之时,此刻却大声叱道:“快走!”手掌抵住他的背脊,就要一掌送出。那人左足一点,向上跃起,在半空转了个圈子,落在他身侧,伸手牢牢圈住他的腰身:“你别赶我。”
    颜少青若要挣开,自是轻而易举之事,但双手垂在身子两侧,犹若千金之重。那人霸占他整个背脊,脸庞贴住他的脖子,低声道:“我陪着你,好不好?”
    心,乱了……
    慌了……
    “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船上,一直陪着你……”
    “你别赶我,我们永远在一起。”
    “答应我……好不好?”
    『同生共死虽说也属我心意,但比起共死,我更愿与你同生,五岳山川,江河湖海,我们哪里去不得,何必屈死于一间小小墓室。』
    『我答应你,待诸事了结,我们就去畅游天下。』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原来,这才是雁孤阵最可怕之处。
    男子唇角勾起,冷冷吐出两个字。
    “——不好。”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怀中之人渐渐化作一蓬轻雾,画舫、瀑布皆都淡去。
    烟雾散尽之时,他缓缓睁开眼,一双凤眸正携着几分不满,直勾勾地盯着他。
    “你再若不归,小爷可要入阵寻你去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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