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蜀道难  第一回 七夕野渡伊人如水(上)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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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江东去,送走几片残云;扁舟西来,追逐一轮落日。
    柳如是穿了一袭淡藕色文士长衫,于船头盈盈而立。前方不远,隐约看得见一处荒凉野渡,薄薄的暮气里横着三五条大船。待到近时,才发现岸边还摆了些桌椅,夕晖残烬下,七八个人正频频举杯,相谈甚欢的模样。其中一位恰好来了兴致,长身邀夜,大声吟诵。那些微醺诗句,断断续续,在江面上随风飘荡。
    柳如是忍不住微笑。上回见他这样意气风发,还是两年之前,在草衣道人家里初次相会。记得那日,他一口气连作了十六首绝句,虽然自嘲是老夫聊发了少年狂,可眼角眉梢,实在难掩得意之色。而再相见时,去年初冬,他却苍老了许多。说起来,半野堂的沉闷,忘虞河的清冷,也着实让人难过。于是才陪他一起踏雪寻梅,一起寒洲冷钓,一起煮酒吟诗,一起品茶论道。我闻楼上,每每凭窗望着他略显孤寂的背影,总会憧憬:若能如此一世,也是甚好。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谁又曾想,半路竟杀出来个劳什子巴蜀藩王。这姓朱的,先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了一通儿,那言辞犀利如刀,割得人鲜血淋淋。接着又动之以情,诱之以利。分明是刘备进盐店,却弄得好似来施舍。本想他老于世故,不会轻易就范。岂料他几乎没半点犹豫,便欣然入毂。转天就随着那来历尚且成疑的什么勇郡王,一道登船西去了。
    临别之夜,他的背影在我闻楼下停住,转身,大声问了一句:“同赴锦官,可否?”
    月凉如水,万籁俱寂。
    柳如是低头看着江面,那里只有一道模糊的黑影,渐渐溶化在水底。
    “最后还是追了来,飞蛾扑火般……”
    伊人喃喃自语,明白自己已然习惯了清晨倚窗看他的笑颜,傍晚凭栏送他的背影。明白自己已然二十有四,已然尝过太多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所以尽管他年近花甲,尽管要入乱川,尽管那藩王可恶……这一趟,都必须义无返顾了。
    正胡思乱想着,小船靠了岸。柳如是慢慢抬起头,目光与那吟诗之人相对,随即,便是酒杯坠地清脆的声响。
    这一年,是崇祯十四年,算不上什么好年。
    正月里,先薨了三个王爷。闯贼李自成在洛阳,将福王朱常洵跟几只倒霉的鹿一锅烩了,和手下的弟兄们分而食之;黄虎张献忠在襄阳,把襄王朱翊铭和贵阳王朱常法一并砍了,之后又放了把火,焚尸灭迹。
    二月清明,吴中大旱,飞蝗遮天,流丐塞道,灾民如潮。
    四月芒种,山东有个闯贼的本家,名唤李青山的,火上添油,揭竿而起,带着人劫断了漕运。
    六月大暑,辽东的洪承畴和满清的皇太极打了一仗。旬月间,十三万明营官军,伤亡五万三千有余。
    多灾多难的一年啊,眼下终于熬过了大半。在七月初七这晚,轻舟简从的秦淮名妓柳如是,到底还是追上了踌躇满志的江左三大家之首,钱牧斋。
    “此行咱们先到开县,小王爷要北上山中,去寻一位侠隐。想来耽误不了几日。适逢代总兵杨瑞宇从云阳来,以后在四川的事情,少不得要他帮衬……”
    钱牧斋捋着须,在船舱里踱来踱去,散着酒气。红烛摇曳,柳如是安坐在一旁,嘴角噙着笑,静若处子。
    “唉,想当年身在中枢,振臂一呼,应者云集,那是何等威风!怎知今时今日,却要对个小小的代总兵……若非王爷待我甚厚,哼!恨只恨老夫生来愚直,官场中那些互相排挤,彼此倾轧的手段,着实摸不到门路。所以才被奸贼温体仁构陷,不但丢官罢职,还白白受了一顿廷杖,险些扔了这条性命;笑只笑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温贼啊温贼,你终究落个凄凉下场!而老夫,虽已人到暮年,却还有机会东山再起,一展抱负,哈哈——”
    钱牧斋快意疾言,不提防一个酒嗝反上来,猛然间噎住笑声,憋得满面通红。柳如是忙奉上茶盏,又轻抚其背,嗔怪道:“先生慢来,先生慢来!”
    钱牧斋一口气喝光了杯中香茗,方稍稍缓解,咳嗽了两声,继续道:“这几日,与承勇郡王爷朝夕相处,论及政治,每每有醍醐灌顶之感。小王爷年纪虽轻,见识却十分卓著。对当下大势,更看得透彻深远:如今献贼趋皖地,闯贼困河南,四川余下皆老弱病残,此正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加之温奸已死,杨帅自戕,张相又要隐退,倘若趁此时节,能于肃清蜀地一事上稍有建树,那就……嘿……”
    钱牧斋说话间眉飞色舞,意气十足。而柳如是却秀额微蹙,显然别有担心:想那皇家宗法甚严,且不说“私结官宦”,单单“擅离封地”一条,便为逆罪。此番行去,也不知是福是祸。
    那钱牧斋拍了拍柳如是的手背,毫不在意道:“成大事者,何拘小节……如是,我知你心中疑惑。但今次入川,决非我贪权恋官。只因小王爷那一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实在振聋发聩,如当头棒喝一般。想我钱牧斋,人称江左大家,诗文并著于世,又被推为东林领袖。可数十年来,真正为天下,为苍生做过些什么呢?眼见大厦将倾,我不能鞠躬尽瘁,以身许国。反而蜷居半野堂,贪欢饮醉,舞文逸墨,蹉跎时光,实在有负平生所学,有负东林学子所望。若将来一天,被天下人戳脊而骂,嘲叱唾视,岂不悲哉!”
    钱牧斋讲到激昂之处,双拳紧握,两颊微颤,菊纹老眼中竟隐隐有泪光闪烁。
    柳如是敛容正色,款款起身,朝钱牧斋行了一礼,沉声说道:“柳隐受教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果然警句,发人深省。二月里蝗灾自吴江起,到四月已经北上山东,南下湖广。内有流贼从四川一路打到河南,连襄阳洛阳都陷落了,还有几位亲王殉国。外有满清兵围松山,锦州……这山河,怕是要彻底糜烂了——受之,若当真无力回天,你可愿意与大明朝同存共亡吗?”
    钱牧斋跺了跺脚,恨恨地挥拳道:“那是自然!老夫生为大明人,死为大明鬼!”
    柳如是于是再拜,凛然道:“愿与君共赴之。”
    这厢娇声未落,忽一人推门而入,边笑边道:“都说‘章台柳隐,风骨嶒峻’,果然名不虚传!”
    柳如是初闻此言,黛眉一挑。但见进来的正是蜀王朱至澍的二儿子,承勇郡王朱平栯,便低下头,默默随钱牧斋一起行礼。
    这朱平栯刚及弱冠,生得身材魁伟,器宇轩昂。同朽迈的钱牧斋站在一处,恰似翠柏压枯松,倒也相映成趣。
    “这是苏州来的,尝一尝,权当过节了。”
    朱平栯说着,将手上托着的漆木盘子递给钱牧斋。那盘子里堆着四色巧果,样子甚是精致诱人。
    钱牧斋连声称谢,双手捧过漆盘,先往柳如是面前送去。柳如是一手轻轻挽起衣袖,另一手只用两根玉指拈了块巧果,也不急着入口。
    朱平栯饶有兴致地看着眉目低垂的柳如是,又道:“本王听闻,秦淮八艳,柳隐诗文第一。今夜恰好‘织女来会牛郎’,柳大家是否该作上一首,以应此景呢?”
    这勇郡王一边说,一边还拍了拍钱牧斋的肩膀。钱老先生涨了脸,讪笑着偷瞄柳如是。柳如是面色淡然,道:“柳隐才拙,今夜思无好句,但望恕罪。所幸有王爷锦心绣口,想必也不会辜负了这等佳节良宵。”说话间却将指上那块可怜的巧果丢下,压得钱牧斋手中的漆盘一沉。
    “也罢,抛砖引玉之事,本王最擅——”
    朱平栯撇着嘴笑道,随后来回踱了几步,思索片刻。
    “月洗墨衣寒,独自凭栏。奈何相聚亦无言。别过却时时念念,把泪轻弹。初见想当年,一面因缘。蹉跎岁月不堪言。只盼着朝朝暮暮——”
    一首七夕词眼看吟完,不想却被一阵急促登船的脚步声打断。紧接着,门外有人报道:“王爷,陆上出事了!”
    朱平栯皱了皱眉,似乎想起了什么,也没管钱柳二人,甩着袖子,径直走了。钱牧斋急忙跟出去,转眼又回来,把手里的漆盘放在木几上。看看柳如是,欲言又止,到底还是匆匆离去。
    船舱里只剩下柳如是一个人,她慢慢走到窗边,用纤指轻轻敲打着窗棂,喃喃道:“这破烂词,倒直白的紧……”
    江风痴痴扬起她的衣袖,伊人飘然仿若仙子下凡。
    乞巧过后,一连数日,白昼里仍旧艳阳千里,旱热无比。一入夜,却愁云密布,遮星蔽月。更奇的是,虽然每每乌云翻滚,势欲摧天,但竟从未漏下过半点雨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柳如是也惊心于这怪异的天象,待要与人说话排解,可西进的船队几天都没有靠岸。她自己又独占一船,在大江之上,钱牧斋也不方便往来。
    等到第六日,终于泊了一个下午。傍晚时分,另有十数条大船沿江追赶上来。两边相交,各自挂上旗号:银边白底黑描,都是一个大大的“富”字。
    柳如是起初并没在意。这成都豪商富家,她早有耳闻。朱平栯既是蜀王二子,身在富家船上也不足为奇。直到跟随钱牧斋登上朱平栯乘坐的主船赴宴时,她才着实吃了一惊——
    “赛赛,白门,小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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