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出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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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个周末,碧林去粮食局找爹,爹还是不在。安大爷说,碧林,你爹留下话,让你下个周末不要过来了,直接回枇杷。月底啦,回家转转。
碧林纳闷爹在忙什么,安大爷应该是不知情的,所以一定不是粮食局的事情,那会是什么呢?碧林上初中以后,爹就很少说屋里头的事了,爷俩散步的时候,总是询问碧林学习生活情况,让碧林莫想屋里头的事。爹也很少说自己单位的事情,爹只是听碧林说,时不时会提点碧林怎么处理。这样想来,碧林就有些稳不住了,一年多了,碧林来邓关读书,居然不太清楚爹怎么生活。
这样忐忑了两天,碧林的焦急渐渐淡了下来,一门心思用功读书。落生也只是淡淡的,两个人每天会眼神来往几回,但不太往一起凑:快期终考了,碧林希望过年的时候能有个好成绩喧哌。大家都把精力放在功课上,连最活泼的文秀也少了许多声气。
周四正上下午自习时,班主任叫碧林出来。站在风地里的时候,碧林看到了四爹。四爹一脸的张皇,说,碧林,收拾东西回枇杷,你婆怕是熬不过今晚了。碧林脑子“轰”的一声就白了,不知道自己做什么。还是班主任提醒说,走吧,书本我让文秀给你带回宿舍。
碧林和四爹坐了两轮回枇杷(摩托在邓关被叫做两轮,是乡镇之间重要的交通工具)。一路山路颠簸,到家的时候四爹和碧林都成了土人,脸面身上全是灰,天也就黑了。
爬上坡坡快过灰磨桥的时候,碧林就看见自家坝子里堆满了人,一个大队的四邻六舍全都来人了。碧林婆是队上的接生婆,大半个大队都是碧林婆接生的。碧林婆还没瘫在床上以前是大队最热闹的人,年下时节会组织自己的几个儿子舞草扎的虬龙,翻腾起舞,好不热闹。再加上碧林爹是有些才艺的,总能曲曲折折地吹唢呐,悠悠扬扬地拉弦子,再让碧林幺爹敲了铜锣伴奏,碧林婆偶尔也会唱几段川腔。所以每次舞弄起来的时候,整个大队都会聚在碧林家坝子周围来看热闹,条凳不够坐,乡亲们就坐在坝沿上,树上也不会空,娃娃们搭成人梯梯靠着。
碧林看着这情景,腿就软了,像踏着棉花往前走。四爹急了,一路狂奔,嘴里不住地喊,碧林,快点快点,晚了就赶不上啦。碧林还没踏上坝子,队里的两个婆娘就一边一个架着碧林往堂屋赶,嘴里还念叨,莫哭莫哭,婆等你咧!碧林其实还没反应过来要哭,这一提醒,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哭喊起来,婆呀,碧林回来啦!但眼里没有泪。
碧林婆已经被摆放在堂屋的竹床上,竹床是现搭的,上面拥着厚厚的被褥。婆已经被穿戴整齐,是古式的长衫,看着很奇怪!婆的脸蜡黄蜡黄的没了血色,眯缝着眼睛,只是长长地吐气。碧林爹和碧林的几个叔伯围着竹床跪着,碧林四爹也挤着跪下,碧林娘和几个弟妹跪在爹后面,都低着头小声哽咽着。族里的二爷坐在竹床头一边的藤椅上,抽着旱烟袋。二爷看到被架进来的碧林,就把烟袋锅子在鞋板上敲了敲,站起来说,碧林回来啦,儿孙到齐啦!碧林他婆,你睁眼看看啦!婆好像听到了召唤,睁开了眼,扬扬头,喉咙里发出“吼吼”的声音,然后就像掉线的风筝不动了。碧林还没被摁倒跪下的时候,周边已经山响一样哭起来,然后,外边的鞭炮就响起来了。碧林也呜呜地跟着发声,但她知道,自己不是在哭。
守灵的时候,碧林娘给大家发麻布,碧林爹和几个兄弟披挂起来,在腰上系上白腰带。碧林和弟妹也在头上缠了白布,碧林的眼里是一片白花花。婆戴了帽子,盖了被子,脸上还蒙了块白布,静静地躺在竹床上。堂屋设了灵台,竹床前放了一个大大的火盆子,远林被按在火盆子跟前烧纸钱,碧林、秋林和慧林围着远林跪着。碧林爹和兄弟坐在堂屋外坝子上抽旱烟,商量着安排起灵。村里头刚开始动员火葬,埋人要地皮是要打条子交钱的。碧林爹和几个成家的兄弟凑份子,凑了一晚上还是不够地皮钱。碧林看爹的脸焦成一团,心里也很着急。
天大亮的时候,碧林姊妹几个被碧林妈带到西屋挤了睡下,远途的几个亲戚是头一天就赶过来的,在别的屋睡下了。碧林娘已经几夜没睡,眼睛熬得血红。
等碧林醒来的时候,爹不见了,三爹和五爹在坝子上擦洗前年就准备好的寿材。二爹和四爹擅长做菜,张罗着队里的几个帮忙的婆娘在灶房里做饭,借来的几个案板搭成排,那几个帮忙的婆娘抡着菜刀切菜,刀和案板碰撞的时候,发出有节奏的“咚咚咚咚”的声音,此起彼伏,声音还极有章法,像打拍子。碧林搓搓眼角,觉得自己很奇怪,为什么就不哭呢。碧林走过婆住的屋子,看到床边那摊痰迹,有一种长出气后的松快,她知道这很有点不对,就去帮娘收拾碗筷。坝子宽敞的地方摆上了四张八仙桌,每张桌子四边摆了条凳,碧林在每张桌子上摆了八副碗筷。
中午太阳照在堂屋顶子上时,爹回来了,在一张八仙桌前坐下,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包,碧林的几个叔爹围了过去。碧林爹说,齐了,下午给大队交上,打了条子就看地,明天发丧。
碧林娘透过碧林的几个叔爹望向碧林爹,碧林爹摇摇手,让碧林娘莫要开口问钱的事。吃过中午流水席,碧林爹和碧林的几个叔爹在二爷的主持下把碧林婆安放进寿材。大人们守灵一夜不睡,坝子上就唱了一夜的川腔,音乐聒噪,碧林在西屋的床上和秋林、惠林、远林堆叠着,整个一夜都像在浪尖上翻滚,总睡不踏实。
第三天一大清早,碧林几姊妹被娘扯醒,穿戴好杵在堂屋前,看着亲友先后跪了磕头上香。碧林姊妹最后磕头,学着前面大人的样子干嚎,嘴里念叨着,你怎么忍心哦,我的亲婆哦,把我们这些亲孙哦,丢在这世间哦……远林、惠林还小,只是“啊、啊”地哭着,鼻涕流多长。
晌午饭后,八仙桌和条凳被收拢到坝子一角,碧林的叔爹们准备了绳索和粗棒,几兄弟抬了寿材出门,念着号子发力前行。碧林爹在前面铺纸钱,远林捧着火盆和孝子棒。碧林姊妹和娘在后面跟着,然后是亲戚、队里的人。一大队人吹吹打打喊着号子往山沟里走……
礼拜天的下午,碧林娘叫碧林回邓关,爹没有一起走,屋里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收了那么多人情,爹要清理清理给几个兄弟说道。
碧林走出坝子的时候,碧林的叔爹们都围坐在堂屋的八仙桌前争执着,碧林看到碧林娘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在收捡坝子前绳子上挂着的挽幛。
天黑之前,得赶回学校。碧林想着,走下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