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出校门的时候，碧林看见落生远远地站在街角，像是在等什么人。太阳毛毛地挂在天上，没什么热度。落生身上背着个小白布袋，细细长长地站在那里，衣角翘得很高。
    落生家就在邓关，爹是下乡知青，早年进城打工就没有回来了，娘是个驼锅，脚一长一短，走起路来左摇右晃。落生娘在临街有个门面，卖些杂货酒水，逢上赶场的时候，生意异常好，落生下学也会帮忙张罗来往的乡亲，拉几条长凳在铺前让座。走累的男女老幼就攀谈着坐了，汉子们不拘年龄，相互递着火石抽一袋烟，扯天拉地讲一些庄稼事。婆娘们或放开手里的娃娃，或丢下背上的背篓，挤作一团说说南家北村的古怪奇事。大家坐久了，也会向落生娘讨口水喝，顺便捎带点盐巴、冰糖什么的。别看落生娘外表不迎人，性格确实没得说，是三乡五村少有的豪爽人。落生爹出门走的年月深了，街坊邻里也知道落生娘孤儿寡母过日子不容易，总帮衬着。长途汽车也会刻意在落生家街铺前停车上下人，司机罗大总帮落生娘捎带些货品。落生却没有娘爽利，生得白皮细肉，总是闷闷地不肯说话，周围的人总说，落生不像乡里头的人，倒更像城里头的细伢子。十几岁上，落生上了邓关中学读书，很肯学。洛生娘也总说，落生啊，好好读书，长大了到城里头去上班。
    碧林瞅瞅落生，想起文秀晚上说的话，脸红了红，倒不好意思走过去搭讪。落生看到碧林出了校门，也不招呼，只是远远地跟在后面。碧林能感觉到，心里安安稳稳的，也不去理会。邓关粮食局离邓关中学虽说只隔三条街，但绕过去还是要费点周折，上土坡，过石桥，迤逦走去。小镇上人不多，铺子都空空地开着口，没什么顾客光顾。碧林把黄布袋扶扶正，斜过脸看一下，落生停下脚步，低头只看着脚尖。碧林又走。快到邓关粮站的大门楼了，碧林放慢脚步，落生突突地快跑了两步，把小白布袋放在大门楼边的石鼓上，顿了顿，说，你拿去！然后一溜烟跑过街角不见了。碧林怔了一下，才想起前天自己看到这白布袋放在桌兜里，就悄悄放回到落生的桌兜。没想到落生送到这里。碧林想，这来来去地牵扯多不好，也就提起白布袋往粮食局里面走。
    门房的安大爷从老花镜上飘出眼光招呼着，碧林来啦，你爹在办公室等你啦，今天早上有红饶肉，打牙祭哦！碧林笑了笑直往里去了。
    碧林爹也是读过书的，很会劝人，所以远亲近邻都欢喜跟他倒苦水。碧林进办公室的时候，爹正在低头写着什么，抬头看见碧林，笑着停下笔。碧林自上了中学，就不大像弟妹们一样绞股糖似地黏着爹，每次见了总远远站着。爹起身带碧林往食堂走。粮食局的食堂说是食堂其实就是个大伙团，局里雇了个街道上做饭做得好的老汉，每天三顿换着花样做。局里大多是爷们，农忙过后，都三乡五村地收粮去啦，只留了干部和出纳会计在局里。会计是个中年妇女，周末了回家看娃娃，碧林爹总轮值守办公室，所以周末的时候，碧林爹时常能做主吃什么。每到周末，碧林会来邓关粮食局找爹，爹也总安排了红烧肉等碧林。所以粮食局上下值班的人也总好声气地招呼碧林。
    碧林爹把大块大块的红烧肉往碧林的碗里埋。粮食局的红烧肉要比碧林娘做的大块多了，碧林每次都吃得很尽兴。爹总是看着碧林吃，自己很少动筷子。爹总说，多吃点，学校的伙食清淡，你在长身体，多吃点。吃过饭，碧林爹多半会带着碧林出去走走，一路上说些学校发生的事情。爷俩从粮食局东门出去，从西门走回来，沿途会经过很多小铺子，街道上的人大多和爹相熟，总吆喝着开个玩笑，碧林跟着爹，觉得阳光很温暖地照在身上！爹的体面，就是碧林的体面。爹很少说自己，碧林只是说只是说，有针鼻大的事情都想和爹说说，爹听得很仔细，有时候会停下来给碧林讲讲道理。碧林总是很信服，爹说的和学校里先生说的很像，爹比先生们说的中听多了。但是，碧林到底也没有提起落生和白布袋子。爹也始终没有问。有时候，碧林真希望爹问一下，但爹没有问。
    碧林要回学校的时候，爹送过一条街，帮碧林拿着白布袋。临走，爹说，注意身体，不要只读书！爹始终没有问白布袋的事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