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十八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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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又何欢,失又何愁,恰似南柯一梦。
三月初春,京都。
北方的寒冬极其漫长,春日却短得出乎意料。凛冽的朔风裹挟着冰与沙从漠北的雪原上吹来,吹过荒凉的沙丘与沼泽,吹过封冻的河流,呼啸着奔腾数万里却仍不肯停歇。
现柳枝已有些许嫩绿了,只是可怜的一簇,小小地在风中挣扎,最终隐没在漫天的沙尘里,与灰茫的天际融为一体。
这日,吴忧悄悄溜出门,甩开跟在身边的小厮,独自一人上了街去。其实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只是正好赶上先生身上不爽快,免了今儿一天的书,他在家中横竖无所事事,实在太无趣,就想一个人出来逛逛走走。
恰巧今天是集,巷里巷外都挤满了挎着竹篮、赶着驴马的人,好不热闹。
吴忧被熙熙攘攘的车马人流推着往前走,耳朵里充斥着吆喝叫卖声,嗡嗡嗡的吵得人头疼。他就这样被挤在当中间走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论家世出身,要说吴忧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罢,倒也不是不行。他从小就养在帝京,与那些贵族名流的纨绔子弟厮混在一处,日日一同喝酒听曲儿,吹牛扯皮,什么混事儿都干过。但好歹吴氏一族也是个百年望族,再混的小子拎出来也是能唬住人的,吴忧虽不说礼乐射御书数样样精通,但略知一二还是称得上。再加上天生得一副好皮相,皮肤白皙,脸庞清秀,虽仍是少年身形略显单薄,但那副明眸皓齿的模样儿,当真是掩不住的翩翩美儿郎。
而他所谓奇怪,是遇到了一个奇怪的男子。
那人穿一身深灰色的武袍,身量矫健修长,半个身子都隐藏在巷子转角处的黑暗里。吴忧装作顾盼环视的样子微一打量,从他这个角度望去,只可隐约看到对方分明的五官轮廓和一点散落在额前的黑发,料想这应当是个眉目俊朗的习武之人。
其实这根本与他是毫无干系的,他想来不喜多管闲事。只是奈何这人一直跟着自己,从出府到现在,活像个影子似的,半步也不离。饶是他功夫再不济,都显而易见到这份上了,傻子也能察觉出异样来。
于是吴忧挠挠头,转身拨开人群,抬脚朝那个巷角走去。
但是不曾想,那男子一见他发现了自己,却立时改变了战术,抬脚朝身旁墙上猛力一登,呼啦啦地翻上墙头,飞檐走壁地逃走了,一会儿就不见了踪迹。
“……”
“你别走!回来!!!”
“兄台,请留步啊!!!”
“喂!!!”
可只见对方深色的衣角一闪而过,整个人就瞬间消失了。而他闪身而过时带起来的那一阵风,扬起来不少的尘土,还纷纷扬扬地浮在空中,片刻后又旋着落下。
吴忧简直无语了,站在原地哭笑不得了片刻,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可是眼下却别无他法,要搞清事情的原委,也只得抬脚去追。于是他手在矮檐上一撑,也跳上墙头,寻着一路跑了过去。
“老兄——!我说你跑什么!”
吴忧遥遥地喊,声音被呼啸而过的北风吹得零落破碎,断断续续地顺着风飘来:“喂——!!!你别跑了,我又不会吃了你!”
而男子显是没料到他会追过来,慌乱间想回头看,但脚下一滞,竟然打了个趔趄差点从房顶上摔下去。一时间只听得一阵噼里啪啦砖瓦落地时碎裂的声音,几秒钟后,下面猛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尖叫:
“要死啦——!是哪个臭鱼敢在老娘家的屋顶上撒泼!!!疯啦!快给老娘滚下来——!!!”
吴忧一个没忍住,堪堪停住了脚步,蹲在另一处屋顶上笑得浑身抽搐,直不起腰来。男子显是也懵了,竟然忘记了逃跑,像被点了穴一样停在原地不再动弹。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低下头,欲去检查那少了几片砖瓦的房顶。
待他略一弯腰,吴忧这才看清原来他身后竟然还背着一把大刀。那刀看上去十分沉重,刀身用普通的粗麻布裹得十分严实,只裸露出一截黑金的刀柄,在阳光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看这装束倒像是个行走江湖的刀客,身上连块玉佩也没有,穿的倒是朴素。吴忧皱着眉努力思索了一会儿,却没有在记忆里寻找到任何相似的人。向来与自己交好的人也尽数是纨绔子弟,似乎并没有这样奇特的江湖人物。
吴忧心里更加疑惑,抬眼又细细地上下打量着男人。
正当他一头雾水琢磨不透时,男人已经看完了房顶直起身子,微微转过头朝他的方向望来。
那当真是一张极英俊的脸,星眉剑目,面容沉静。双唇如薄刀,唇角坚毅转折,眼眸似藏有浩瀚星海,深邃如峻峰间峡谷,有微微光华流转。
吴忧未曾想世上竟真有如此风流倜傥之辈,不由得在心中赞叹几声。
他又喊道:“兄台,你且略停一停,一路跟着我到底有何贵干?不如与我去下面酒肆一坐!”
男人迎风而立,回首定定地看了他几秒,嘴唇微微一动,像是开口说了几句话。
可惜吴忧没听到,屋顶上的风太大,他的声音太小。
“臭流氓,还站在老娘的房顶上做什么——!”下面又是一声石破天惊的尖叫,吓得吴忧一个趔趄差点摔下去。
“快赔老娘的金玉琉璃瓦,一千两一片!”
吴忧定睛一看,只见门前牌匾上“醉仙居”三个烫金大字赫然在目,再仔细嗅嗅,还有一股胭脂粉扑的甜腻之气顺着微风飘来,他马上明白了他们正站在谁的地盘上。下面已经围了不少的好事者,或指指点点,或幸灾乐祸。
眼见着人越聚越多,吴忧额上顿时冒出一滴冷汗,忙抬起胳膊微微遮住脸,生怕被人给认出来。这混事儿要是叫自己老子知道了,又是免不了一顿臭骂。他知道这里的娘皮都厉害得狠,个个泼辣无比,上回礼部侍郎的公子来,喝醉了要耍酒疯,还被毫不留情地赏了一耳光。
这下吴忧不敢再继续逗留,立马几个轻跃跳到男子身前。
“嘘,别说话,我们快走!”他示意男人不要出声,也不管对方什么表情,硬是死死地拽住了胳膊,拉扯着一同跳下了房檐。
好在男人也没有再反抗,就随着被带着七拐八拐地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
这巷子寂寂的,两侧是歪歪斜斜的泥墙,墙根下生满了杂草,显是不常有人来访。
“真是好险。”吴忧长吁了口气,理了理衣襟和发带,笑道:“兄弟,你可知道自己刚刚掀的是谁家的瓦?真有你的,叫我这一通跑,今儿个可算是丢人丢到奶奶家了。”
“……”
男人不语,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一头长发被风吹得凌乱。
“呃。。。。。。”他不搭话,吴忧顿时尴尬了,“你。。。。。。”
男人眼神复杂,似乎藏了千言万语,却始终不曾开口。英气的眉毛微微拧在一起,嘴唇也紧紧抿着。
“哦对了,你刚刚一直跟着我做什么?”吴忧终于想起了:“你认识我?是有话要对我说么?那就现在说罢。”
初春的风微凉的,带来一点远处的花香。还能听到隐约响起来细细的鸟鸣,只是隔得太远,被风一吹就几乎不可闻。
男人摇摇头,又看了看他,转身欲走。
“???”
“等等,你别走啊,先把话说清楚!”吴忧茫然,一把抓住他的手,“你一直跟着我作甚?谁叫你来的?找我有何事?”
“说句话啊哥们。。。。。。你这样怪瘆人的。。。。。。”
“大哥。。。。。。拜托了。。。。。。”
“……”
男人一直冷漠的表情终于在吴忧碰到他的手的那一刻微微有些动容。他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烫了一下似的,手指略一抽搐,似乎想收拢手指但又犹豫着,就那样不自然地弯曲着。
这下吴忧终于发现了异常,他试探着问道:“你……是不是不能说话?”
听到他的这句话后,男人一直平静无澜的双眼忽然流露出痛苦的神情。他点了点头,身体微微颤抖着,薄薄的嘴唇动了动,像是克制不住想要开口说话。
“你别、别激动,别激动啊!”吴忧吓了一跳,忙安抚道:“不能说话是挺那啥的,我完全能够理解你,淡定!”
这时又是一阵微风吹过,吹来几团白色的柳絮,轻飘飘地落在两人肩头。
吴忧摸摸鼻子,有点悻悻:“唉你说这叫什么事。。。。。。”
而男人只是专注地看着他。
吴忧看着他俊朗的外貌,脸上一红,心里忽的冒出一个念头:看他这神情……莫非、莫非这人是个断袖?难道他是因为看上了老子才一路跟着来?天啊不会吧,他可没这癖好啊!!!
“我走了!”吴忧被自己这想法吓了一跳,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嘴就开始不受控制:“你以后可以常来玩……不不不,我是说欢迎你来玩……知道我家在哪儿不?哎哟我这破嘴……我不是这个意思!算了……你以后就……”
“等等……等!!!”
“!!!”
“你在干什么!!!!!!”
一直规规矩矩站着的男人忽然拉起他的一只手,轻轻握在手心里。
他的指腹上有粗糙的老茧,摸上去硬硬的,有些硌人。
这是习武人的手,吴忧想道,这人一定常年使刀。
男人用右手托着他的手背,令他摊开手掌,左手食指轻轻触碰着他的手心。
吴忧天生怕痒得紧,忍不住就笑起来,条件反射地想要蜷起手掌。但是男人却不容分说地挡住了他屈起的手指,继续在他的掌心上写写画画。
横,竖,弯钩……
“在写你的名字吗?”吴忧只觉得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牙根子都要酸倒了。只是看对方那么认真,只好强忍住笑意,开始努力辨认那些笔画。
“唔,李?”
“这个是什么……超?呃,不对……是赶?”
“……”
两人像小孩似的头挨头站在一起,猜哑谜似的闹了好久,最后遒劲有力的一笔才终于落下。
吴忧叫起来:“我知道了,是李景承吧!你叫李景承?”
男人点点头,拢住他的手指,使他轻轻攥拳,好像要让他把自己的名字握在手心一样。
“好我记住啦,我叫吴忧。不过你跟了我这么久,肯定已经知道了……”
男人又点点头,却不肯放手。他拉着吴忧的攥成拳状的手,用力按在了胸口。吴忧不解,抬眼看他。只见他眼神专注,像是带着跨越了几万年时光的眷恋与深情。
他张开嘴,似乎努力想要说些什么,然而最终,却只是发出几句含混不清的“啊啊”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