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乌合之众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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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尘滚滚的大路,一支商队打着“杨”字旗号乌泱泱地由北往南走。时值正午,通亮的土路上既无驿站亦无茶舍,一队人马累得口干舌燥,疲惫不堪。
此地是大殷及北地间的一座僻静土城,名唤满屠,一有战事便首当其冲。康正八年殷蛮交战,此地生灵涂炭,淳宁六年殷夷交战,此地接着生灵涂炭。好在到了淳宁十四年,北国已尽是大殷王土,是以满屠近年,便兴起了一条不大为人所知的商道,那些做皮货生禽的小买卖,实在是交付不起官道赋税的,都走这条路。
杨家商队正走着,路的尽头也隐隐约约地来了一队人马。
领头的中年男子乃是此行武师,先是倦倦地瞧了一眼,未及细看,便瞠目结舌地勒住了马首,“不,不好——是马匪!”
这一嗓子传了下去,一行人霎时惊了个人仰马翻,及要调转,那一头,数不清的人影已策马而来,踏出漫天黄沙。
“呜——呜——”风沙应和着马匪低吼,马蹄声轰隆隆地由远及近。
马匪人多势众,手持长刀,奋臂高呼,疏忽之间就将杨家商队全全围住了。不多时,又有数十人从路旁草丛里挥刀舞绳而出,将杨家众人吓倒在了地上。
杨家商队在飘扬的沙尘里胆颤心惊,就瞧见一帮精壮男子衣着错落,银光闪烁,一个个地狰狞大笑,将此间笑成了修罗炼狱。
几名胆小的武师更是在手忙脚乱之余从马背上跌下,商队众人更是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为首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端秀人影宛若幽冥,他乌发束起,五彩恶鬼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森森的恶鬼獠牙间,只余下一片细润薄唇及一个尖巧下巴。他举起古金长弓,搭弦拉起一支箭簇,猛然往半空一射。
箭簇不差分毫地射穿了“杨”字商旗,商旗“咣当”一声从马车顶上折坠在了地上。
杨家商队众人一个个全成了面如土色的模样,咬紧牙关不敢出声。
为首之人将弓弦往旁人那儿一扔,抬腿下了马,一步步地走向脸色苍白的中年男子,而四周的威吓嘻笑之声立时便止了。
及至近前,为首之人重重地踩住了中年男子的肩,手握马鞭,以鞭子一角将男子的下颌抬起了起来,微微俯身,嗓音低柔,“你就是做主的?”
“大爷明察,小的只是此行武师。”中年男子深谙此地的马匪嗜血成性,杀人如麻,故而一点不敢逞强。
薄唇透出冷哼,“如今是什么阿猫阿狗都当武师了……”
“哈哈哈哈——!!”马匪间嘲惊天动地地笑起来。
中年男子只想活命,只是被马鞭戳着下颌,磕不了头,颤颤道:“大爷饶命……”
“啪!”
重重的一鞭子刮在了脸上,中年男子当即哀嚎了一声,随即被那人踢翻在地,登时摔得满嘴吐血,囫囵地吐出了几颗牙。
为首之人继续往后走,“你们这儿……”
“哗——”又是一凌冽一鞭,震得烟尘四起。
“谁是能做主的!”
寂寂如也,唯有回声阵阵。
此时商队中一个拿刀的小马匪高声报道:“当家的,做主的胖子厥过去了。”
为首之人持鞭长身而立,黑布长袍纹着暗红绣底,暗红绣底描着六月繁花,与足下犀角长靴如出一辙,颈项手腕之间溢满银器光华,端是一番北地风流,他启唇道:“把黑子抱来。”
半个时辰后。
七麻子站在风尘仆仆的土路上,低头看着一只黑狗摇头晃脑地咬着杂草。黑狗是他的爱犬,年初逮来的狗崽子,一晃至夏日却出落成了尖酸嘴脸,早没了当初的浑圆可爱,且有越长越丑之势。七麻子念及旧情,仍旧把黑狗养着,瘦成这样,宰了也不够炖一锅汤的。
七麻子揭去恶鬼面具,抬起头望天,远近碧蓝,有光煌煌然地映着他的脸。
七麻子的脸上没有麻子,不但没有,反而是白玉无瑕,长眉秀目,忽忽闪闪地灵动。七麻子有这般模样,如若不当马匪当戏子,纵使是哑巴也有人乐意花钱瞧他,如此看来,七麻子本该去到那风月场里才是。
可惜七麻子着实没有那虚与委蛇款款相待的本领,即便是有,他这名字又过分粗鄙了些,无论如何当不得风流佳人的名讳。
实则七麻子原也不叫七麻子,只是杀了这儿的马匪头子七麻子,便连带着他的名姓及马匪帮子都继承了下来,边界小镇的四方百姓对七麻子这名号颇为畏惧,他也就懒得再去想个像样的名字。
大殷北国交界处,有数支马匪横行,其中又以七麻子的人马占头,是以霸着满屠的通天大道悠然明抢,独占了满屠城。剩下的那几支马帮,全被七麻子的人马打怕了,零散地分布各处,对七麻子毕恭毕敬,人前叫一声麻子大哥,人后叫一声麻了个逼。
七麻子蹲了下来,伸出细白的手指,逗黑狗近前,“黑子,黑子……”
黑狗朝他翻了个白眼,继续狰狞着一口狗牙摁着杂草,摇头晃脑地乱咬。
七麻子阖下浓睫,混沌嘀咕道:“畜生,回去就宰了你。”语罢,他复又站了起来,
“呜呜呜……”
身后是一片哭丧。
有两名男子跑到了七麻子身边,为首的壮汉生得一身粗黑硬肉,烈日下已光了膀子,从头发尖到肚脐眼都绷着油光。身旁的少年则有一张红皮糙脸,眼睛却是晶亮,他兴高采烈地喊:“当家的,那胖子醒着绑好了,您一句话,怎么办吧!”
七麻子望着自己兔子投胎的黑狗,淡声轻语:“今日初九,忌讳见血,此番不杀鸡只取卵。”
少年略一忖度,天真茫然地问壮汉,“三豹哥,杀鸡,元宝懂,取卵是个什么玩意儿?”
三豹一推元宝的脑袋,对着七麻子一抱拳,粗声粗气地应承道:“当家的,我明白了,咱们不杀鸡,就取那个……卵!”
七麻子目不斜视,“嗯。”
三豹摩拳擦掌,转身就是地动山摇的一声嚎,“你们把那胖子的裤子给拔咯——”
不多会儿,远处喊了回话,“三豹哥,扒好了!”
“成,把那胖子骟了罢!”
话音刚落,七麻子回身就朝他飞起一脚,就把三豹踹翻在了土路上。
三豹摔了个大马趴,喂了一嘴黄沙,不远处拿刀架着杨家老少脖子的青年汉子全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