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战谋 第九十八章 九重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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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王族回师帝都,大军越境昭国,取道泗水,只二日已入王域地界,待过了仓原一带,息川城便遥遥在望。再行半日,临近雍水之畔,苏陵传令三军,驻扎休息,并派轻骑飞报帝都,准备明日整军入城。
东帝御驾所在的中军有五千精兵一路护卫,其后便是九夷族人马,由叔孙亦配合苏陵协调统调。且兰下了车驾,苏陵和叔孙亦正在旁说话,见她过来,转身一笑。
且兰身着雪色战袍,佩剑在侧,仍是惯常戎装打扮,抬手示意旁边行礼的侍卫退下,“苏公子。”
苏陵笑说:“殿下来得正好,方才我和叔孙先生正在商议,明日便到帝都了,王上虽未正式颁旨,但殿下此刻的身份已然不同先前,很多事情需提前准备才是。”
“有劳公子安排。”且兰轻轻点头,“有件事我想问一下公子。”
苏陵含笑,以目相询。且兰看向他,略一斟酌,问道:“公子是否知道,我们在楚国的最后一夜,军营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苏陵目光一动,两人双眸相对,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一丝异样。过了片刻,苏陵缓缓摇了摇头,且兰一怔,眉尖蹙起,回头看向东帝车驾。
自从离开楚国拔营回师,整整两日时间,除了必要的命令外,东帝不曾见过他们任何一人,唯有且兰与他同车同行,却也几乎没有听他多说一句话。且兰那日见他与商容离帐,回来之后便是判若两人,不复先前温和模样,一路至此,终忍不住开口询问苏陵,谁知竟连他也不明就里。
当初歧师被囚军中,本便是有限几人知道,那夜秘营突然失火,这巫医丧命当场,尸骨无存,主上功力大损,伤上加伤。苏陵早便察觉异样,也曾私下问过商容,但商容却始终三缄其口,避而不谈。苏陵深知若真有事发生,那便是极重要的变故,方会令主上如此心绪波动,但在且兰与叔孙亦面前,却也不便多言,只道:“主上旧伤未愈,或许是身子不适,殿下莫要多心。”
且兰道:“师父和两位前辈的内力虽助他压制血鸾剑的伤势,但这三道真气不尽相同,更与九幽玄通格格不入,想要彻底融会贯通本就极耗元神,我担心……”话未说完,便见苏陵双目一抬,转身看去,只见后方玄帷晃动,子昊步出车外。
“苏陵。”淡淡的话语传来,白衣轻裘,冷风拂面,东帝的容颜在暮色之下并不十分清晰,只令人觉得隔了些什么,就连那声音也是分外的疏远,“弃车换马。”
短短四字吩咐,苏陵不由一怔,与且兰对视一眼,随即明白这是要连夜行军,赶在明晨之前入城,当即传令下去,一时间三军调动,兵马待发。
此时早有侍卫牵来两匹战马,且兰刚刚接过缰绳,便见子昊拂衣上马,随手一扬,那骏马纵声长嘶,当先放蹄疾驰,所过之处,军阵变动,王师数万骑兵随后跟上,扬尘滚滚,直奔帝都而去。
子昊纵马在前,速度极快,过不片刻,苏陵、靳无余左右赶至,随护两侧,其后便是且兰与九夷族骑兵。昔国战马神骏,非是虚名,大军一路肆意驰骋,雍水长江惊涛击岸,山峦叠起,长风电掣,万千马蹄滚滚不绝,仿若惊雷震动大地,越是催马疾驰,越是令人豪情激发,当真痛快淋漓。
此时离帝都约有数百里路程,便是快马行军亦要一夜。待到黎明第一缕晨光撕破天际,巍巍帝都终于出现在眼前,薄雾云光之中,仿若九霄神域一般的巨大城池,巍峨雄立,气象森严。
奔上一方高陵,子昊霍然迎风勒马,战马长嘶之中,一声清啸冲口而出,身后数万大军驻足,整齐划一。
旭日破晓,霞光穿云,洒上白袍轻衫,映入清冷双眸。子昊一啸出口,仿佛舒尽胸中郁气,带马回身,扫视军容。
且兰策马在旁,只觉这突如其来的啸声好似惊龙长吟,直冲九霄,却隐约间带了三分戾气,杀机毕现,闻之心惊,忽听子昊扬声道:“十日之前,楚国一战,从此九域大地再无烈风骑之名,今日我王师大军,若对宣国赤焰军,该将如何!”
他此番话听去轻描淡写,却以内力朗声吐出,遥遥传遍三军。此时军前所列,皆是两国百战精兵,王族精锐铁骑,虽然一夜疾驰,百里行军,却无一人显露疲态,数万人不约而同振声高喝,“杀!”
万众之声,威震天地。子昊唇锋轻轻一挑,“赤焰军百战威名,千乘之师,十万之众,你们可有惧怕!”
“不怕!”应答之声滚滚传出。
王师日前一战灭楚,士气正盛,当此一喝,端的军威震日,万声如雷,令人心头血脉贲张。
震呼声中,叔孙亦催马近前,“看来王上立时要对宣国动兵了。”
且兰点头,“这场仗更胜楚国之凶险,却来得比我们预想的都要早,叔孙先生,你有何看法?”
叔孙亦徐徐道:“不动则已,动则如九天雷霆,牵发万击。外临强敌,帝都之内亦非风平浪静,这一仗如何运筹,臣不敢揣测王意,此时只觉侥幸。”
脚下这片王域,曾是九夷族孤注一掷的复仇之路,而今山河依旧,风云激变,面前千军呼啸如潮,席卷大地,且兰心中难抑震荡,望向帝都,轻声道:“不错,天佑我族,九夷之幸。”
抬眼处,一道天光破云刺目,照耀长空。
三十六道浮桥缓缓降落,九重城门大开,中军左右,苏陵、靳无余分率大军入朝。
东帝更换九章纹衮龙王服,玄裳冕冠,登车乘辇。高扬军前的墨色王旗,衬着夭矫金龙招展如风,在三千禁军列阵拥护之下,当先自中门而行。其后数万铁骑战士,兵分八路,衣不卸甲,马不解鞍,万军前行踏步如一,威严杀气,肃撼帝都。
幽、襄两朝数十年间,帝都一直兵疲将弱,凡有战事,败多胜少,以至诸侯凌弱王族,四域频遭战火。今日大军回师,强楚灭于一夕,王师精兵猛将,军威昭然,帝都臣民无不震撼,几乎是空城而出,相迎于道。王城之前,分列紫綬绯袍,朱冠金缨,丞相伯成商也早率文武众臣出城跪迎。
临近雍门,王驾徐徐停下。苏陵、靳无余同时抬手,身后六军列阵,数万人不闻一丝声息,唯有王仪军旗烈烈招扬。子昊起身步下车辇,回眸拂袖,向和他同乘而坐的且兰伸出手来。
千军万马前,炫金般的阳光逆风洒落,仿佛在他唇畔勾勒出淡淡笑痕,清冷双眸似海,一望见底。且兰微微一愣,抬起手来,雪衣玄袖交叠风中,子昊亲自扶她下车,携她一同向王城走去。
便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无异于当众宣布了且兰女王今后的地位,以及她在东帝心中的分量。三军之前,苏陵神情微微一动,前方伯成商长舒一口气,快步迎上,率三公重臣当先跪下。
子昊驻足凝目,不过数月之间,伯成商似乎比先前苍老了许多,白发皓首之下,面容更加苍古瘦瞿,俯首间声音也略带颤抖,“老臣……终于等到王上回来,可以放心了。”
子昊隐约一笑,温声道:“朕不在帝都,这些日子辛苦昭公。传朕口谕下去,一个时辰后,召众臣九华殿面圣。”
伯成商眼神微震,抬头看向迎面驻扎的大军,低声道:“王上……”
子昊却一抬眸,一道目光生生止住了他的话语,旋即举步前行。伯成商不禁面露担忧,与随后而至的苏陵目光交换。
且兰被子昊牵住手掌,同他并肩而行,一缕若有若无的微笑落入眼中,心里却莫名闪过他冷然如雪的目光。分明是轻扬的唇角,分明是笑容淡淡,但他的眼中却一丝笑意也无,那样深,那样冷,偏又清冽透彻不见一丝杂质,仿佛是因为某种无疑的决断,使得他连素日温雅的容色也不再保留,那种无意之间的凛冽锐气,如剑锋逼人,如长日迫目,此时的东帝,与洗马谷中那个翩然的男子,碧竹山庄温润的子昊,仿佛是两个灵魂,两个世界,谁也走不进,谁也触不到。
那种异样的感觉萦绕心间,且兰尚未来得及思量,突然听到有人大声叫道:“子昊哥哥!”
长明宫前,绛衣红裙的含夕自云阶之上飞奔过来,待到子昊面前,惊喜的笑容还未褪去,眼中已浮出泪光,脚步顿了一顿,猛地扑入他怀中,放声大哭起来。
子昊眉目微微一垂,随后轻轻抬手抚上她的肩头,“怎么了,含夕?”
含夕抬起头来,哭道:“子昊哥哥……子昊哥哥,你为什么把我一个人送回帝都?我还以为……你不理我了呢!”
子昊声音淡淡清柔,恍若冰水泛流,“军中多变,朕怕你遇到危险,便着人先送你回来。怎么,可是帝都不好玩?”
含夕微微撅嘴,眨了眨眼道:“不是,帝都很有趣呢,嗯……果然有很多我都没见过的异兽,我看到你说过的火羽银雀了,真的好漂亮啊!”她拉着子昊的衣袖娇声道。
子昊道:“喜欢?那朕把帝都的灵雀都送给你,可好?”
“啊?真的吗?”含夕顿时睁大了眼睛,白瓷样的小脸上还挂着泪珠,眉目间却已带出几分神采飞扬的意味,轻声笑道:“子昊哥哥,你看!”她一边说着,一边后退几步,突然扬袖轻舞,手底灵诀施出,一双两翼流朱、修羽银尾的鸟儿翩然而至,随着含夕转动的脚步,半空中银鸟聚集,轻盈翻飞,少女红衣俏颜,飘舞如风,美得令人炫目。
子昊微微含笑,抬眸之时,与且兰目光一触。且兰不禁摇头道:“又哭又笑,也不害羞,就你这小丫头花样多,这几日想必是在帝都发现了不少好玩的东西吧,还不带我去看看?”
含夕飘然拂袖,一只小小雀鸟落在指尖,侧头笑道:“且兰姐姐,我带你去重华宫,那里的子夜韶华开满了御苑,美得不得了,你一定喜欢。”
子昊淡声道:“朕尚有朝政处理,晚些时候再陪你们。”
含夕方才见他一面,听他要走,立刻依依不舍地牵了他的衣袖,“子昊哥哥,你真的过一会儿来陪我们吗?”
“君无戏言。”子昊一笑,看了且兰一眼,转身向长明宫走去。
深宫永殿,一盏盏青铜盘螭灯次第深进,影影绰绰,照亮长明宫亘古沉寂的大殿,东帝寝宫,一向人声静寂,此时离司与墨烆皆不在帝都,唯有商容一人立在宫帐重帷之外,沉默如灯火的影子。
子昊独自入内,一人坐在案前,阖眸调息,两侧玄龙九云灯斜照金帷,在那静坐的身影上,投下明寂的微光,如此过了小半个时辰,他方缓缓睁开眼睛,“苏陵,进来吧。”
苏陵已在外等了一会儿,越帘而入,欠身道:“主上。”
“说吧。”子昊低声道。
苏陵道:“此次大战,楚国覆灭无遗,王室中仅余含夕公主一人幸存,如先前所料,众臣果是颇有微词,以为主上不教而诛,行此灭国之举,有失为君仁义。是以,对宣国动兵的计划,多数朝臣一意反对,就连昭公亦是顾虑重重。不过,主上册封含夕公主为左夫人,倒是令非议之声平息不少。”
子昊半垂的双眸深处,依稀掠过一丝清冷的嘲讽,徐徐抬眼,看向前方一幅行书卷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其旁殷红如血的朱砂颜色,是子娆曾经在此挥袖而书,龙飞凤舞般一个张扬的“忍”字。
“你的看法呢?”
淡淡问话之中,苏陵抬头道:“天地之心,万物何需尽知,何曾尽知。主上的决定,便是苏陵的决定。”
子昊转眸看他,“众议皆非,连昭公亦不支持此战,你便毫无顾忌吗?”
苏陵一笑道:“既无必要,何必多虑。”
子昊蓦然挑唇,缓缓起身步下龙阶,“昭公所虑,并非其他,而是以帝都国库之力,恐怕无法支撑这样一场大战。此次针对宣国,难如楚国一样毕其功于一役,作为摄政重臣,他不得不考虑军备粮草、各方细节,此番顾虑并非无由,所以,欲灭宣国而不动帝都根本,便必须借助穆国。”
苏陵道:“这是否便是主上要九公主暂时留在穆国,并派墨烆等人前去的原因?九公主与穆国三公子有着过命的交情,唯有她能让穆国为我所用。”
子昊目视着面前血色鲜明的字迹,淡声道:“子娆,是我王族的长公主。”他微微瞬目,似有片刻的沉默,接着负手转身,“朕之前已传旨调九夷国中所余军队备战,包括留守的大将古秋同、楼樊在内,想必明日便到帝都了。此后诸方军务一概由你亲身统调,设法将所有九夷族战士编入王师,各大将领亦分别授其领军将军职衔,倘若叔孙亦等人另有他意,你也知应如何处理。”
苏陵不由心头震动,如此安排,便是不动声色,将原本独立的九夷国并入王族,且兰即将封后,之后必然随侍东帝,常住帝都,此时收拢兵权,整个九夷族便等于失去立国依恃,逐渐成为王族的附属,包括成为王后的九夷女王,日后所能依靠的也唯有东帝。数日前他突然改变了要且兰独自面对众臣的想法,便如方才入城时,亲手以君王之威赋予她至高的地位,令她完全处于自己的保护与掌控之下,这一切都只说明了一件事――自始至终,在东帝的心中,有资格继承帝都王位的人,唯有长公主,子娆。
苏陵离开后,子昊一直独自站在那个肆意的“忍”字之前,容色静静,似是若有所思。身后玄袖半垂,灵石串珠透出幽深的光泽,一颗一颗自他倒负的手掌间无声无息地转落,时间亦随之一点一滴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轻轻叹了一口气,眼中仿佛有着无人能懂的情绪轻轻漫过,轻轻低声道了两字。
“罢了。”
灯火明灭,那一刹那,他削薄的唇畔依稀掠过了极浅极淡的笑痕,恍如风中微雪,转瞬即逝,快得似乎不曾出现过。飘落的一声叹息,随着他转身的脚步,淡去了所有存在的痕迹。
外面商容抬起头来,本欲随后跟上,却被他拂手屏退,只见他离开寝宫,一人向王城最高之处的策天殿而去。
云殿天阶,直入九霄。供奉着雍朝历代帝后灵位的策天殿,乃是帝都最为神圣的所在,除去王族之外,九族任何人都不得擅入这代表着雍朝天命传承的神殿,巨大的盘龙神柱耸立九方,天阙庄严,巍然肃穆。
玄金殿门缓缓而开。
飞云迎风逆了天光,缭绕如烟。风扬广袖,吹动殿内万千长明灯火蓦然跳动,子昊透过通天彻地的帷帐,看向大殿之上供奉的历朝二十六代先祖牌位。
鎏金华仪,庄重尊贵,仿佛昭示着天授王权至高无上的威严,记载着八百年江山岁月,世代春秋。
玄龙王袍随着穿入殿中的微风轻轻飘拂,旒冠玉冕之下,雍朝第二十七代君主,传承着王族宿命执掌天下的东帝,以一种漠然的姿态审视着高高在上的列祖列宗,深邃如海的眸中,仿佛历尽惊涛波澜,不见一丝感情的痕迹。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近前一块灵位上——与先王襄帝并列,昭肃承圣显王后,凤妧。
凝视那几个镶金篆文许久,他突然扬唇而笑,淡淡道:“母后,你赢了。”
袖底手掌,抚上牌位,玄通真气沛然如水,高处数十块金雕玉刻的灵牌,仿似层沙陷落,悄然崩塌,如同一个王朝的终结,一段风云聚散,在他修削的掌下,化作纷纷浮尘,随着灌入殿中的冷风卷起无数微漩,轻轻飞浮、飘荡,终于逝去,消散无余。
广殿祭台,百世荣华尽成空,唯有王后凤妧的灵位,仍旧完好如初,肃然独立,于灯火深处。
这个女人,曾将王朝江山翻覆,曾令万臣俯首退避,曾与他明争暗斗七年,七年生死恩怨,又是谁的宿命成败?
空旷的大殿,风起如烟,漫天长帷飞舞四散。
东帝转身而去的背影消失于炫目的日光之下,玄衣墨发,天地无色,身后,沉重的殿门轰然关闭,将一切封锁、掩埋,再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