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折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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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男人约莫不到三十岁的模样,长长的青丝别在脑后,两抹剑眉横亘在一双漂亮的眼上。
对,极尽我所学到的词语,却找不出任何多余的言辞来形容我看到的这双眼睛。“美丽”虽就苍白,却是最为贴切的。
那双眼睛就像明亮月色下的两汪潭水,让人忍不住深陷其中。
那一刻,我想到了我娘亲的那幅画像。画像上,她的眼睛也似有这般的魔力,只画是死的,到底如何无人知晓。而这个人便生生的站在我的面前,用那深邃的目光,细细的打量着我。
除了那双眼睛,这个男人与我娘亲并没有更多相似之处。如果,那幅画所画的便就是我娘亲的所有的话。
可单单那双眼睛,似乎已经足够让人记得他。又或者,通过他,记着某个人,将那个人的倩影锁在自己的身边。
忽然,这个男人笑了两声,笑声里头似有落寞,似有领悟,似有哀戚。笑声在这寂静的回廊里悄悄的行走,遇到顶头的墙便又回了来,然后,重新爬进我的耳朵。
“墨淳熙都这把年纪了,还忘不了魏九娘呢!”他弯下腰,将脸凑近我的,我似乎能闻见他身上淡淡的荷叶香,“你……是不是他最近过门的男妾?”
“不,我不是。”我摇头,看到他有些意外的表情,“我是魏九娘的伢仔,和她和齐恒天的伢仔!”
“哦?”男人挑眉,然后又一次细细的打量着我的脸,许久许久,方才说道:“果然眉宇里带着些齐恒天的霸道,但是,你更多的承袭了你娘亲的容貌,还有,姿色。”
“这么说,你便是墨淳熙的男妾了?”我不理会他话语中略带的怨念和敌意,挑开了话题。
“那么,你既是九娘和齐恒天的伢仔,怎生回到这里来?到这大寨的墨家来?听你初始的口吻,约莫在中堂也带了些许日子。”他话中有话地看着我,问了一连串的话。
“你先回我的话!”我白了他一眼,再不看他,转身对着满池清新的荷叶,满鼻子像似都灌满了那荷叶的清香。
“是,我是墨淳熙的男妾,”他顿了顿,“第三个男妾。”
“为甚要做他的男妾?”他话音刚落,我便紧接着问。
“因为喜欢。”他的回答很简洁,然后话锋一转,笑着对我说,“你还不曾回我的话呢,小伢仔。”
“第一,我不曾应了你,要回你的问话。再有,我不是小伢仔。”
男人听了我的话,却也不继续问,也不回我的话,只咯咯地笑了。瞬时,我觉着自己有些小家子气来,小气的不像个男伢。
男人的笑停了,我也不晓得该如何继续说话。两个人干干的晾着,但是却都不走开,一时的空气有些让我尴尬。
“为甚这池子里都只种了荷叶,不见了荷花?”百无聊赖,我指着满池的荷叶,问他。
“因为……他喜欢荷花。”
不用过多的言语,我便知晓,他口中的那个“他”,除了墨淳熙,还可能是哪个?
“所以,你不曾种荷花?”我问他。
“这话便错了。既有荷叶,怎生不会有荷花开?”他也不看着我了,转身对着池子,指着一个光秃秃的荷杆对我说道,“那些荷花苞,在它们每年刚露头的时候,我便撑了一只小船,一个个的把它们折了。”
“为着喜欢,你做了他的男妾,现下他喜欢荷花,却为甚却每年不厌其烦的,自个儿撑船下池,把荷花苞子折了呢?”我不明白,这前后两件事中的人,难道不是矛盾的么?
他却不忙着回我的话,轻轻地坐在了走廊边的石栏上,将双脚垂放在外侧,他的脚下,便就是长满荷叶的池塘。
“是啊,喜欢……”他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道,想是想起了一个久远的人,亦或是一个久远的故事,“如果,我喜欢的人正喜欢着我,我也无甚烦心的,他喜欢的荷花,我为甚不年年种,年年亲自采与他。只有时候,人们太年轻,因为太年轻,而犯下一些错误。”
我默然的看着他的侧脸,却不知该如何接话。可能,他也不曾想让我接话。许是这个院子真的许久不曾有人进来过,或是有许久,他不曾与人真正地说过话。于是,他自顾自地说下去到:“那时的我,十五六岁的模样,我还记得那年龙舟赛血红的幡旗,桨手们呼喊的号令。就在龙舟赛上,我见着了墨淳熙。他太耀眼了,让我没有法子移开眼睛。我就像是一条被网住的青鱼,深深地陷了进去。”
“墨淳熙见着我,看了我的眼睛许久许久。然后立时便把弯月刀送到了我的跟前。我清楚地记得,他那时对我说的话,他说:‘我喜欢你!愿娶你过门!’”他轻轻的笑了一声,“那时,我并不晓得,这份喜欢里参杂着什么其他的东西。年轻的我,对未来有着自个的幻念,被他的那句喜欢弄昏了头,便欢天喜地的接下了那把弯月刀。就为着他轻轻的这一句话,我不顾家人的阻挠,进了墨家的门。到成婚的那天晚上,他甚至却连我的名姓都不晓得。”
“可我那时并不在乎啊,我只想着,只要能嫁给他,只要他能喜欢我,这些便足够了。”男人仰面叹了一口气,继续道,“我阿爹、娘亲都与我说,做别人的男妾,要承受多少的寂寞孤独,更不能有子嗣。可我那时真的是无可救药的喜欢他,而他,对我也表现出十分的喜欢。那时,我便对金云大神许诺过,为了他,我宁愿承受这一切。”
“现在想想,刚成婚那时候的我,该是顶顶幸福的吧。他对我百分的依顺,你能想象吗?当年轻的幻念成为现实的时候,我心里的感觉……”好似有泪,从他的眼角轻轻滑落,却悄无声息的落进了池水里。我想,除了泛起一个我看不到的涟漪,还会在这个清冷的庭院里留下什么呢?不禁怀疑,这寂静的池水里,到底掩藏了他多少的泪,这些个荷叶,又是否知晓他的哀伤。
耳里,他的话仍在继续,“后来,偶然一次,我听见他在与我的云雨中叫出了一个人的名字,他叫那个人‘九娘’。原始我并不在意,直到一次起夜,听到他在睡梦里也唤着‘九娘’……‘九娘’……我便觉着,有什么东西有些不对起来。”
“大约是十三年前吧,一日我正陪着墨淳熙在这个院子里看满池的荷。因晓得他喜欢,我便亲手栽了这一池子。那时,他还看着我的眼睛说:‘你的眼睛真的很勾人’。不多时,有个人走进院子,敲碎了我的美好,就像微风吹皱的一池静水,哗啦啦的粉碎粉碎。这么多年了,我也不曾在拼凑起来过。哎……我也真傻,心碎了,又怎么能补得齐呢?即便是补齐了,却还是那颗心么?”
“呵……说这个做甚么……”他向我惨然一笑,随即眼眉又低了下去,似是盯着那夜色下墨绿的荷叶,“那个进来的人手里托了一幅卷画,说是中寨有人嘱咐送过来的。我正讶异着,中寨不是与大寨有了过节么,这又是送画的做什么?莫不是这话里有甚么名堂?我便抢先夺了看了,口里还嘱咐墨淳熙,‘别这画里藏着些祸害人的把戏,待我小心的打开来瞧瞧。’待打开的时候,那上头却画了个堪称倾城的女人。纵然是在画上,可那份绝世的风韵,却是那薄薄的宣纸封锁不住的。一时间,我愣在了那里。与我一同愣住的,还有走进的墨淳熙。他口中喃喃的,我细听时,却是‘九娘’……‘九娘’……”
“要不是那幅突然而至的画,约莫我这辈子都会活在自个儿建筑的梦里。现下想来,就那般活一辈子,便也就罢了。可偏偏我碰上了,可看到了。那幅画上,那个叫九娘的女人,她的眼睛与我每日清晨镜中的自己是那样相似时,我不敢相信。无力地瘫坐在池畔,看到了自己面如死灰的倒影,还有那双墨淳熙说的‘勾人’的眼睛。”他将双脚抱在胸前,头微微斜着靠着一边的柱子,“我的心真的很痛,像被人刺了一刀,然后撒了一层厚厚的石盐。在他匆匆的拿着画离开院子之后,我记起,他离开时,连一句再见的话,连一眼都不曾再看过我,好似这世界里,满满的都是画上的人。望着他背影消失的方向,我想及平日里他待我的种种,不觉浑身发冷。是啊,仅仅是因为眼睛与九娘有八九分的相似,他就能如此这般待我……他如此这般待我,却不是为着他喜欢我……而是……他喜欢我身上与旁人相似的东西……我觉得很可笑……为着我的喜欢……真的很可笑……不是吗?”
“我觉得,那些过往的美丽,都像张开嘴的魔鬼,他们在寂静的夜里吞噬着我的心,不断地嘲笑我的痴傻。我又怎能不怨他呢?可我,毕竟恨不起来。从那之后,我便不愿他再进入这个院子。他不来了,也再没多少人来过。以前热闹的院子,就剩下了我,还有这些个池子里的尤物。下雨、下雪、下霜……这泥土上的脚印,这水面上的倒影,这月下的影子,都只有一个人的了……”男人的手轻轻地指了指池子,道,“这一池我亲手种下的荷花,我却不曾将它们连根除了。每年,它们都会从污泥里发出来花苞,而我也都会每年将花苞折去。这每一个花苞,都是我过去的一份希冀,是我种下的错误,自然由我一个个的将它们折了……”
往回走时,却已然是后半夜。
细细的雨已经停了,我的伞也不晓得忘在了那个角落。
身上的伤好像也无了知觉,竟似不曾伤过一般。
穿过一个走廊时,有微微的夜风携裹着泥香扑面而来,我却毫无预备的生生打了一个冷战。脚下也跟着虚了一步,一个小小的石阶没有踩稳,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身后的伤口应该裂了一些,传来阵阵的疼痛,却让我的思绪更加清明起来。
如果不是那幅画,也许,我与那个男人的命运将不会有甚不同。那么,等着我的将会是什么呢?孤寂、哀伤、落寞,恐怕,还有深深的怨怼罢。
我花了好一些的时间才从地上爬了起来,却发现,我正在一条陌生的路上。就像,在奔着齐洋而去的时候,在我们彼此接近的时候,我和他也都走上了一条陌生而又错误的路。
身上的痛楚愈来愈强烈,可我仍旧坚持着转身,一步一步的往来时的路上走回去。
既然走错了路,那么,在还可以转圜的时刻,就赶紧回头吧……
在下一个路口,也许,还会碰见对的人,对的事……
至少,今晚,这个男人的一句话深深地触动了我。我还清楚地记得,他说这话时,脸上的两行清泪。
他说,与其跟随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奔赴位置的境地,不如跟随一个喜欢自己的人,然后渐渐让自己,去发现他的好。
他说,可惜,我醒的太迟……太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