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敬齐看沈常青双眼通红，单衣包裹下的身体几乎就要站立不住，一把上前把他搀扶到旁边的沙发上坐下，自己开口也是带了哭腔“老爷，寇先生不容易啊，里面的人传话来说，那帮没人性的东西什么招都用尽了，逼着寇先生写出跟革命党人有关系的人员名单，他硬是撑了一夜，活生生咬碎了一口牙，天亮的时候就没气了，我托人把他的尸首从乱葬岗里运出来，现在藏在咱家洋行的仓库呢，您说这接下来的事，怎么办？”
    沈常青五脏六腑内好似烧作一团般难受煎熬，踉踉跄跄地就要起身：“觉民在哪？我去瞧瞧他。”
    王敬齐俯身拦在他面前：“大爷，您别去！”他抬起头看着沈常青，眼里也是说不出的悲哀，颤颤巍巍地开口“浑。。。浑身上下都没一块好地儿了！”
    沈常青闻言心中一阵钝痛，差点呕出一口鲜血，跌跌撞撞地就要往外冲，见王敬齐拦在前面，狠狠地拽开他，怒斥道：“混蛋东西！你拦着我做什么！我兄弟死了！我兄弟为了我给人活活折磨死了！我躲在这里一天一夜，我什么都不能做！”他的胸膛剧烈颤动，脸上已是布满泪水，他懊恼自己的无用，他悔恨自己的大意，他深知自己此生都还不起这个沉重的人情了。
    王敬齐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见大当家落泪，他哭着跪在沈常青面前，像个孩子似地抱住他一条小腿：“大爷，这会儿子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啊，现在外头草木皆兵，多少双眼睛盯着哪，您露了面要是给人瞧见了，寇先生的心血就全白费了啊！何况，寇先生也是个体面人，他也不乐意让您瞧见他现在的样子。”
    沈常青一动不动地站着，任王敬齐跪在脚下，任泪水躺在脸上，他一丝一丝找回自己的理智：敬齐说的对，觉民不能白白牺牲，他保全了我，我更要替他活下去，把觉民未尽的事业做完。
    悲伤过后他依然是那个四平八稳的北平巨贾，依然是沈家产业下几百口人的衣食父母，他不能乱，更不能意气用事，沈常青定了心神，沉声道“找几个可靠的人，把觉民。。。”他顿了顿，接着开口：“烧了。现在城里正在戒严，我们不冒这个险。你把觉民的骨灰带到他芜湖老家，给他安个地方，清净就行。觉民老家有个太太，你一并带足了银子安顿好。这事你亲自去办，办不好就不要回来见我！”
    王敬齐看大爷又恢复了往日的样子，也微微放下心来，他站起身答道：“是，大爷，我这就去办，您放心，办不好我没脸回来。”
    沈家一夜之间几乎经历灭门，但是天亮之后沈家大宅依旧风平浪静，各人在晨起后开始各司其职地忙碌，没有人知道昨夜这座大宅门所经历的惊心动魄。
    沈家大少爷在老妈子的三请四催下总算是起了床，他头上的黑发乱俏一气，像一个炸开的鸟窝，耷拉个脑袋坐在床边，两眼直直地望着地上的拖鞋。明眼人都知道他这是在发呆呢，偏喜欢摆出一副沉思状。屋里的听差都晓得大少爷的起床气那是比老天爷还大，只能默默地在旁边预备洗漱用品，连呼吸都带着小心。大约过了一刻钟，大少爷算是缓过了这口起床气，自行起来接过毛衣牙具呼哧呼哧拾掇起自己的头脸来。老妈子看他清醒了忙陪着小心提醒着：“大少爷，您快去用早饭，今天大爷给您请了新的教习师傅过来，论在前头还是个举人呢，您这回可得听话了，这都第几个师傅了。”大少爷不耐烦的看她一眼，叹了口气：“咳，我爸给我请来的师傅这一个个的都跟坟里爬出来的死人似的，我看着就别扭。”
    这位沈家上下人人都开罪不起的混世魔王就是沈常青的独生儿子，今年十岁。话说沈老爷今年都快年逾不惑了，这独生儿子却刚满十岁，说来是有那么点不符合社会正常生育年龄。原来沈老爷和太太翁云琇婚后一直无所出，急的沈太太不知道是瞧了多少中西医门诊，拜了多少座送子灵庙，可这肚子就是没动静。她自幼出生官宦世家，祖上出过帝师，到父亲这一辈还官拜三品道员，自幼熟读《女戒》、《列女传》等有碍妇女身心健康的书籍，深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暗忖自己过门三年无有所出已经犯了七出之条，她终日在瓶瓶罐罐中胡思乱想，越想越慌，终究是万分违心地向沈常青提出了让他纳妾的建议。不料沈常青却是个情比金坚的好丈夫，他虽心里着急，但是更感念翁云琇当年不顾门第之差下嫁的深恩，两人也算是晚清时期第一批自由恋爱的代表人物了，他自诩扛着一块自由恋爱的大旗，常常以新式人马自居，若这一纳妾，他思忖，一来对不起太太，二来，也舍不得这面大旗啊。所以他毅然决然地否决了这一提议，并且在太太面前大表衷心，说了许多西洋小说中男主角的对白，如此一来，他越发地觉得自己是真正的新式人物了。沈常青在这股子摩登精神的支撑下熬过了膝下的空虚，终于在他三十二岁的时候，迎来了第一个大胖儿子。这是一场亲情层面上的久旱逢甘霖，沈常青对这个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儿子是万分重视，特意请了当时北平城内最有名的老学究龚老先生赐名，龚老先生年逾古稀，性格古怪，自有一派文人的傲骨，只是他傲上加傲，自诩泰山之石，风吹不动。当年王府里贝勒爷请他赐名他都直言婉拒，堪称京城文人圈的傲中翘楚。沈常青动了岳父大人家里的关系拖到了龚老先生处，并且还在自己医药公司亲自挑选了一些上等的人参鹿茸派人送去，总算是得了龚老先生的金允，沈常青为此大觉脸上有光，在友人面前提起总是春风满面：“哈哈，我沈某人还是有几分薄面的嘛，犬子得龚老先生赐名，惭愧，惭愧啊！”
    三日后沈常青跟当初盼儿子一样总算是盼到了龚老先生的信帖，他用近乎虔诚的态度打开信封，里面不过是一张极普通的白纸折成三折，他想：大文豪果然是大文豪，定是不屑于做些表面文章，拆开来定睛一瞧，沈马也三个字跃然纸上。
    沈常青一时间有些精神上的消化不良，他盯着这三个字反复咀嚼，还是百思不得其解，最终喃喃唤出口：“沈马也？沈马也？”他猛地一拍桌子：“什么呀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