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莫名入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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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莫名入府
案桌前,香泥一弯一弯,四周安静得连蜡油滴落的声音也一清二楚。
祖师爷的牌匾正正方方摆在前头,而我跪着已经抄了两个时辰的训话。如果不是泥猴此刻猫着身子,偷偷从内衫里掏出一包桂花糕来,想来我的神智还没有清醒。
“呐,快些吃,师傅赶场子去了,我撒谎出恭这才来看你。”
我以为我死了。
我小时多半被师傅子不语怪力乱神吓多了,亦或是听惯了戏文里聊斋妖神倒也没什么可怖的。只是亲眼见着,从我身子里出来的东西,我到底还是受不住。我的记忆停留在玉面狰狞的脸上,他看起来是那么恨我,连我脖子上的青青紫紫的手指印也在告诉我我应该去死。可是我睁开眼,是师傅阴沉的脸。他倒不跟我废话,直接让我去跪祖师爷的牌匾,抄祖师爷的训话,也没说个时候,倒让我不知是福还是祸了。
“吃呀!发什么愣!等会子师傅来了少不得我们两一顿鞭子。”泥猴将桂花糕在我面前晃了晃,看我神情恍惚,一手粗鲁地就将糕点塞进我嘴里。“到底怎么回事了,你不说,师傅也禁了我们问,搞得我现在满肚子都是火气。瞧瞧你脖子上的掐痕,显然是有人要害你。彩蛋,只要你告诉我,我立马抄家伙去揍了那家伙,让他在你面前给你磕头装孙子你信是不信?”
我咀嚼着桂花糕,听他一说也勉强笑笑。
正想回他一两句,却只听见佩雨那阴阳怪气。
“哟,在这里兄弟情深呢,也不怕师傅他老人家瞧见。吃不上骨头倒啃了一嘴泥,说得可不就是现成话么。”
泥猴说:“有你什么事啊。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哪边凉快哪边呆着去!”
佩雨冷笑:“祖师爷这儿凉快,我就喜欢呆在这儿你管得着么你!”
“你这是找打!”
“呵,有本事你就来打我呀,我倒要看看你胆子称得是几斤几两!”
“你!”
“行了!有什么可吵的。左不过是我事,你们要闲话也请先净了我的耳根子。我不吃了,你也拿出去吧,等会师傅来了不知要生出多少事端。”我推开泥猴,兀自继续抄写训话。
“哼!”
“哼!”
他两人哼过之后也就散了。
等到傍晚时刻,我再怎么端得住也有些吃不消了。一来跪久了膝盖疼,二来抄写久了眼睛也酸,这第三嘛自然是饿了。晌午的时候才吃了一口桂花糕,现在连胃也忍不住唱起三字经来了。
我正想着是不是服软去师傅那里求求情,或者托童子帮我向泥猴带个话,外面却像是吵开了锅一样。
不一会儿声音就渐渐接近祠堂了,我害怕是师傅来了,不敢怠慢,赶紧跪好。
“王爷您小心台阶。”
我的眼皮突然一跳。
一个高大的身影已经笼罩在我身后,那种与生俱来的压迫感吓得我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只能哆哆嗦嗦地爬到他脚前,俯首:“寐罗叩见王爷,王爷千岁。”
东宫碧华轻笑了一声,对着师傅说道:“因着本王前儿个气急了些,倒让当家花旦平白受了好些苦,本王很是过意不去。左右!”
听他召唤,立马就有两排侍卫抬了一箱子元宝到师傅面前。
“这里是两千两黄金,本王想好好补偿寐罗,不知齐老板肯不肯?”
言下之意再明显没有了。
尧京最贵的花魁也只值五百两黄金,东宫碧华用两千两买一个戏子,莫说是戏子就是整个梨园也不在话下。齐世江再舍不得,依着九王爷的面子哪还有不答应的,早就做好这位主子空手要人的准备了,现如今还能拿到两千两黄金也是断断没有想到的。花绮楼的老鸨花娘站在一旁也是笑得花枝乱颤,四六分少了说也能拿个百两黄金,就算寐罗是棵摇钱树,到底也赚不了那么多。
可这等买卖,也不是所有人都满意的。我自己先是糊里糊涂,听明白以后身心都在抗拒,赶着要说不,却听见。
“你可有问过寐罗自己的意思?”泥猴先是听了是这人伤了我,后是听了要买下我,顿时急得不行,忘了眼前这人是什么人物,站起来就咄咄逼人。
师傅一个劲扯泥猴的衣角,狠声道:“小畜生,有你什么话,还不快给我跪下!”
东宫碧华却像是听到了世间最可笑的话语,眯了一双眸子,冷笑道:“就算本王今天要当今皇后,圣上也不敢说一个不字。你是什么人?”
这话大逆不道,是要被株连九族的。一干人等闻言吓得双腿发软,忙不迭地跪倒一片,颤声道:“王爷,这,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可这普天之下,能乱说话的,只有他。
而这话没人敢传到当今圣上的耳朵里,就算真有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人去传了话,想来该死之人也是多舌之人。
我默默跪着,再想要拒绝的话,也死在了喉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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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瞧着这幅似被动用过私行的身子,师傅留我强撑一晚也算是说得过去。九王爷这名号压着想来也不会出现什么问题,于是东宫碧华命人明日午时接我回府。
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虽说是一介清官,但到底也是加过冠,开过腔的角,多少老爷公子等着我加冠后的场次,这期间少不了黄金白银横流,两眼淫、色妄想与我一度春宵的纨绔,亦或是附庸风流想请我府中调情的高粱。这正是巴巴儿等着的节骨眼上,传出被王府买下的消息,可不叫人风波四起,却也不敢声张。
是夜,皓月当空,竹影重重,疏影横斜。轻微处几声画眉啼叫,幽径九曲廊回,守夜童子的脚步亦是细细碎碎。
我住的别院名为舒玉斋,曾是玉面等出了名的美旦角住的地方。乍眼看,虽不是花绮楼最华丽的楼房,可风水极佳,说是顺风顺水心想事成的宝地,坐北朝南,四季里少有不见阳光的日子,便是阴天了也微微能见些紫光的。
师傅来的时候,我正在整理细软,有些用不到的小玩意,或是头面行头零零碎碎就地分给了随我一同居住,照顾我期间练习的三个童子。
“咳。”师傅清咳一声,抬脚跨了门栏进来。童子们道了声福,撒丫子出了门。
我唤了一声师傅,便请他上座,顺道沏了一壶茶水给他,这规矩亦是十几年练下来的。
“彩蛋啊……”师傅开了口,却是叫了我小名。
“彩蛋啊,你可想好了?”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头。花绮楼的戏子其实和伶官也没甚区别,赎不了身到底日后色衰艺薄也是凄苦的命数,可是在这样的年纪被赎身,像是对我这么多年的努力打了一记响亮的耳光。更何况……我不愿意再回忆起那一晚的惊慌,只轻声叹息:“师傅,我不愿意……但是我没的选择。”
“你明白就好。”
“师傅,你还记得青竹吗?”
师傅想了想,只暗了暗眼神道:“切莫这样想,你……你是戏子,哪怕是当真被……也是戏子。断断不会沦落他那模样。莫多想莫多想。”
“嗯。”我点了点头,眼角却有些酸胀。
见我还是往了心里去,师傅勉强笑笑,复说道:“彩蛋啊,我打小就收养你,看着你一点点长大,手把手教你唱戏,算算这年头也不短了。当年你娘寒冬腊月天抱你到我跟前才足月大,我哪里肯收,却看在那一年国事纷乱梨园有一口饭没一口的,日子也紧,便贪图了你娘带来的一百两和你脖子上的一串红玛瑙。这事本该被嚼烂在肚子里,只是为师年纪也大了这些年风风雨雨教出来鲜少有你这样的门生了,师傅平日里怕你们骄傲得意,不是打就是骂,现下你就要走了,为师心里到底是舍不得你的。于是左右思忖着还是将它交还与你,就当是还些阴债罢。”师傅絮絮说着,从袖笼里掏出一串血红的玛瑙串子来。只见那玛瑙珠子颗颗硕大浑圆,一丝杂质也没有,那串绳也是用那软银丝绞成的。如今昌盛,红玛瑙并不算是甚么稀罕物,只是这串玛瑙珠子红得像是要滴出血子来,又半点瑕疵也无,实在算是上品。我接过放在手里竟是触手升温的。
只是,“我娘她,”我从不知道自己还是有娘的人,从有意识开始便师傅管教,娘亲甚么的也是当年流着鼻涕羡慕并觉得奢侈的东西。“还活着么?”
我本想说既然她不要我了,那还提她做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我娘她,还活着么?”也许,我心里还是想见见她的。这么多年,再深的爱也不见了,再多的恨也淡了。
师傅摇摇头,说:“当年国乱,哪里还问的清这许多。你若真想要得知,不如求了九王爷。这天下说是天子的,但其实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正是这九王爷。我本不想让你攀上这样的显贵,或许这是命吧。”
复而叹息,我与师傅鲜少有说过这样多的话了。这一夜之间,我似乎觉得师傅老了许多。
我将这玛瑙串子绕了两圈环在左手上留个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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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我以为会无眠,却哪知我做无数的梦。
梦里一会深海一会火光,一会妖龙一会圣僧。我像是在轮回路上颠簸,却一瞬又感觉自己站在一片樱花林中,花瓣飘渺如雪,有人对我轻笑,对我说话。我看见一块硕大的玉璧,三生石上的字迹模糊而不知几许。又见自己赤、裸地躺在城楼之上,城下是无际的兵器戎甲。晕眩是眼前一片血红,城楼雨下,乌鸦喑哑,有无数人在厮杀又或许只有一个人在残忍。我不知道自己梦了多少,似乎是要将一生的梦都做完,却在最后一个晕眩袭来时听见了一个声音,清冷而夹带锋芒:你是我的,生生世世再无轮回。
那个时候我只知道那些都是梦,可是以后的日子我才明白,这些并不完全是梦,从往昔到今后,一一都将应验。
簟纹灯影,骨炭馝馞。才刚添进去的安息香只一会功夫便充斥了养心殿的角落,只是正前的这位天子似乎丝毫没有困意。折子虽多,但是他朱红的批录却少之又少。
玄元帝东宫上谦搁笔捏了捏发酸的眉心,沉声问:“几时了?”
有太监在下回话:“回皇上,刚过子时。适才掌灯公公来问,皇上劳苦,该是就寝了。”
玄元帝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却复问:“里番进贡的紫蕃车厘子可是送去九王府了?”
“是,皇上一早吩咐的,奴才们哪里还敢怠慢,早早便送去了。只是……”
玄元帝心下一沉,偏过头来。“讲。”
小太监暗自擦汗,轻声道:“只是王爷退,退了回来。说是这紫蕃车厘子王府已有,不劳皇上记挂了。”
香泥折断坠落,灯花也兀自跳了数下。
光影下皇帝俊俏的侧脸有些捉摸不清,御座下的太监宫女此刻哪里还敢多说一句话,多出一口气,个个垂首观鼻。
半晌无声,直到掌灯司命复而来请的时候,那御座上的人方才抬了眼眸。
朱砂染在食指指腹,拇指轻搓愈发红艳……“摆寝罢。”
徒留朱砂齑粉,案几清明。
作者有话说:望各位看官,且行且留足迹。
另,本文已在晋江连载至第六章,多有不便,望谅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