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 第七章 高琮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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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秋深冬初,天气一下子骤降了十来度,再过几日将有强冷空气从西北往本市吹来,会带来一场更大的降温天气。
刘闯搓了搓手,将半掩的窗户牢牢关紧。他来到溥岭小镇已有两月余,在后期高琮阳发病时间益发长,等他熬过去都没了半条命,不过这也是可以想象到的,那厮死活要等死,也不怎么吃药,每一回看到他在床上颠来颠去,刘闯就觉得胸口发闷,却又无能为力。
这天九号清早,刘闯早早醒了过来,洗漱完窜到高琮阳的房间往里看了眼,发现对方也醒了,这才敲门走进去。
还没等刘闯坐定,高琮阳就开口说:“今天天气不错,我想再到街上走走。”
自从生了医院那件事,见识过高琮阳说一不二的决绝态度后,他要怎么着刘闯绝不拧着让人不痛快,现下又听人家要怎么着了,他也只有点头赞成的份,哪还敢废话,等高琮阳准备妥当,刘闯就背着他出门。原本刘闯只是想扶着他走的,可是总觉着自己一个扶不稳当高琮阳就要摔趴在地上,于是干脆将他拉到自己的背上,窜起身就往外走去,也不理会别人的意愿。
溥岭小镇有几处旅游景点,不过彼此间的距离都相距比较远,考虑到高琮阳的身体状况,刘闯挑了最近的一处漫步走过去。一路上刘闯说高琮阳听,实在想说什么的时候,刘闯已经跳到下一个话题上,等到有搭上腔的机会又因为到了地儿而生生止住。
高琮阳下到地上抬首一瞧,刻有“清庭园”三个草书字体的牌坊就映入眼里。
这清庭园是清末时期某王爷供朋友玩乐的后花园,取材建筑上都极具特色,有凉亭瓦檐,亦有欧式流线,山水相间,四季如春。当年外国人入住溥岭便将这里划入自己的领地,却因文化差异而破坏了不少文物,即使后现代技术先进,也无法完全还原,说来还是挺惋惜的。
刘闯扶着高琮阳走了一段,就在附近的小凉亭歇坐下来,他饶有兴致的打量四周园林,一时忘了身边还有病患。
高琮阳头抵着亭柱,看了他一眼,就低头玩手机,手指飞快的输入一条篇幅颇长的文字短信发送给堂弟后,不久就收到回复,看完内容他便收起手机对神游天外的人说:“我想回去了。”
听到这话,刘闯当即回神说:“这么快?难得你有精神想出来走走……”却见高琮阳摇头,他只好做罢。
两人走出清庭园后刘闯就蹲身让他爬到背上去,像来时那样背回去,原以为又要用强的没想身子猛地一重,刘闯侧过头正对上高琮阳的眼睛,不由笑了笑,就站起身回去。
这次高琮阳有所要求说:“慢慢走回去,刘闯,要很慢很慢地走回去。”说罢紧紧揽住他的脖颈,脸面也埋在他的肩膀上。
刘闯问他:“要多慢?”
“绕遍溥岭。”
刘闯当然不可能绕遍溥岭再回去,就算高琮阳吃得消不表示自己挺得住,所以也只是多绕了几条街巷步子再慢一点而已,不过回到别墅也耗了不少时间。
就在要进门的时候,耳边传来高琮阳的声音:“我想看晚上的湖。”
“晚上我就带你去看,不就前面那小湖嘛,出门两步路。”
高琮阳却又说:“你帮我看吧,晚上风冷,我出去走上一遭就得冷死了,你在外头看,我就在家里看,怎么样?”
刘闯敏锐地察觉出不对劲,当下将人从背上放到地上,就皱着眉盯着他看了又看,似乎想要从对方的脸上瞧出端倪,可是他看不透高琮阳微笑的面具下到底掩藏着什么,只是隐隐的有种强烈的不安盘旋在心口上,挥散不去。他的直觉就像他的眼光一样准,从来没有错过,至少有几次危险就是靠直觉逃过的,他望着走进屋里的背影,神色沉了下来。
晚上将近凌晨的时候刘闯还是被高琮阳逼着到对面的小湖边赏景,也只有他大冬天跑出来吃西北风。凛冽的山风呼啸而过,湖面上随即荡起无数波纹,刘闯现下哪还有赏景的闲情逸致,浑身哆嗦着,他回头看了眼别墅二楼还亮着灯的房间,阳台上也正立着一个人,一个埋在阴影中的青年。
过了十来分钟,突然从远处打来两盏车灯,刘闯奇怪,望了那辆越来越近,最后停到湖边的红色轿车。从车上走下来一红大衣的年轻人,他朝刘闯摆了摆手,很明显就是来找他的。
刘闯走过去一看,吃了一惊,这人正是高琮阳的堂弟高羲仪,老三爷的第二个孙子,上次采访老三爷的时候也出现过。此时高羲仪莫名出现在这里,刘闯下意识地抬头看向二楼阳台,发现已经没了高琮阳的影,他再察觉不出什么来就白当这么多年记者了。
刘闯平静道:“是高琮阳叫你来的?”
高羲仪没作声,而是瞟了眼别墅紧闭的大门之后,二话不说就将刘闯强硬地塞进副驾座上,自己也立马上车,头也不回地驾车离去。
突然离开老三爷制造出来的铁笼子,刘闯没有半点愉悦,他看着倒退的窗外风景,心里益发沉重,像被千斤重的巨石压在胸口上,有点喘不过气来。他可以这样离开,但高琮阳呢?那个并没有做错过事的人死也要死在那里,身前没有人伴着,身后也不知他恋人还在不在奈何桥上等他。刘闯觉得有些不公是天注定的,这辈子高琮阳活得太苦了。
回到三朝里的公寓已经凌晨三点左右,其间刘闯太困还能眯一眯,高羲仪却是司机,从赶过去又赶回来一路上他都没歇过,这一停下车来就困得不行。刘闯下车走了两步,突地倒回去撑着车顶探头往里望了眼,见到高羲仪躺在椅背上假寐,出于道义他说:“你困的话就在车里睡一会吧,反正也快天亮了。”
高羲仪睁开一只眼,困倦道:“我以为你要说让我去你家睡一觉呢。”
刘闯脸色讪讪说:“我有两个多月没回过家了,到处都是灰,还不是怕呛着你了!”
高羲仪来了精神,似笑非笑地说:“你只要陪我在车里睡一觉,明天早上我就告诉你我爷爷跟我哥的事,怎么样?”
刘闯犹疑地睇了他一眼,思忖他这话的可信度,最后在对方的微笑攻陷下,牙一咬就窜回到车上,心说只要在车里睡几个钟就可以知道老三爷和高琮阳的恩怨,如此便宜事哪有到嘴边还丢掉的道理。
到第二天重重云层被风吹散露出太阳儿来时,刘闯是从地上爬起来的,他茫然地往四周张望,哪里还有高羲仪和他那骚包车,整条街干净得连根毛都没有。他登时气炸了,暗骂道他妈的这都什么世道了?说话不算数也罢了,竟然还带踹的,简直一窝黑。
尽管一大早就被人阴了一把,刘闯还是强压下恼火匆匆回家里洗换一番,剃了胡须,理了个发就回到公司。缺了两个月的勤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大家都吃了一惊,纷纷缩到一边儿低低交谈起来,搞得他一头雾水,正巧张编辑这个时候也回来了,他当下将人扯到一边问:“这怎么回事?”
张编辑想了想说:“总编说你抛下父母要跟人私奔,他还说你要是私奔成功就不会回来了,如果私奔不成就会回来,为了抚平你的伤痛就升你为主编,让我们好好欢迎欢迎你云云,反正就是这样意思,你自个儿琢磨琢磨,我还要赶工。”说罢身子一转,就回到编辑部。
刘闯一脸无奈,无视那些诡异的目光他走进总编办公室。
总编抬了抬眼,见是他也无惊讶,反而他今天回来是理所当然的事,等刘闯走到办公桌前,便从旁抄起一份日报递给他,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仿佛在传达着什么信息。然而刘闯无心在总编身上,就在他接过报纸的瞬间已经慌了神,他摊大报纸一行一句的看下去,看到最后他连连抽凉气,整个儿撞到桌上又往地上摔去,要不是总编手脚利索一把抻住他,说不准他脑袋瓜子也撞开花了。
过了一会,待刘闯缓过神来总编才收回手说:“对你而言这不算是什么不好的消息,不要想太多了。”
刘闯呐呐道:“我真没想到高琮阳会跟老三爷同归于尽,这里头到底缠上了什么深仇大恨?”
总编摇头说:”不知道,这桩事怕是只有高家内部知情。“突然想到了什么,又补充说,“竟然老三爷死了,就没必要再作他的专栏,我会安排人撤掉。还有,你以后也不用四处跑了,恭喜你升为主编一职,今晚我掏钱请全公司吃一顿好的,你作为主角可不能推拒哦。”
刘闯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现在他一门心思就扑在高琮阳一事上,哪还能听进耳里。他确实想不到,那个病弱的青年竟然做到自己死也要拖上一个垫背的,要下那种决心一定很痛苦。孙子杀爷爷这种新闻没少报道过,让旁人听去定会说孙子不厚道,但无法套用在高琮阳身上,没有人知道他经历了怎样的人间地狱,也没有人知道他面对着一个怎样冰冷的牢笼。老三爷关闭了他整个世界,俩人间只剩下无边际的仇恨与边缘上的苦苦挣扎,那样一个世界,从来没有光明。
与高琮阳生活虽只有短短两个月,但他直觉得自己像度过了一段尤为漫长而昏暗的道路。高琮阳走在他的前面指点方向,他则走在后面一步一顿的跟随着前行,突然有一天发现高琮阳不见了,那条道路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还有他自己的影子。多年以后他梦里总有一个病弱的青年,他站在海的彼岸,对着刘闯微微一笑。
高家老三爷与其长孙事件过去一个星期后,刘闯跟张编辑一道下班,经过繁华街某花店时,看到窗橱架上搁着一小盆金钱草,绿油油的,还未完全长开,瞧着倒是精致,刘闯想也没想就掏钱买下。
张编辑在旁边儿鄙夷说:“要买也是买仙人掌,这么个小草,能顶个啥用!”
刘闯笑了笑说:“我有一个朋友他很喜欢金钱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