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羽呼吸急促了几分，竭尽全力平静下来，只对他说了四个字：“陛下慎言”
    夜未华站在何羽面前，大风从殿外吹进来，搅散了大殿内熏暖的感觉，他垂在身侧的黑色广袖上扬又落下，衣袍猎猎作响。
    他对何羽说道：“我问过那个给你问诊号脉的大夫，你身子本来就不好，三年前那次你失血过多，落下的体寒之症一直没有调理过来，这孩子你倘若一定要打掉，只怕危及性命”
    何羽抬手抚上小腹，眯起眼睛问道：“是同仁堂那大夫讲的？”
    “是，侍卫打探到消息后，我微服亲自去问的，告诉他我是你夫君，他就什么都说了”他解释。
    何羽似笑非笑地讥讽着看他：“臣已有夫君”
    他静静看着何羽，微微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此事陛下切勿再插手，否则让别人知道臣不好冲夫君解释。至于这个孩子，是不是留下他也只是臣自己的私事，陛下既然已答应放臣离开，望陛下信守诺言，今后除非国丧，臣绝不重返长安城”何羽口气平淡地说道。
    夜未华脸上平静的面具终于隐隐有崩落的痕迹，他后退两步，呼吸凌乱了几分，良久才苦笑地对何羽道：“好……好你个颜如律”
    何羽垂眉不看他。
    除非他死，否则颜如律今生今世绝不踏入长安城半步！
    何羽撩袍跪下，面向他，深深稽首。“臣告退，上元夜臣会在苏尚书府里恭候陛下”
    何羽想找个机会告诉颜明事情的始末，
    于是这天叫上慕盼兮来到颜明房间里，赶走所有人，确定门口没有人偷听，何羽才小心翼翼对颜明说道：“我怀孕了，失踪那段时间怀孕的，大概不是临风的孩子”
    颜明刚睡醒，还没清醒过来，惺忪着眼睛看何羽，突然猛得一下回过神来，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何羽赶紧安抚他。
    老爷子哆嗦着嘴唇看一边的慕盼兮，他沉重的点点头。
    他深呼吸了几下，勉强定了定神，吧唧了两口烟就已经冷静了下来，皱着眉说：“来让我摸摸你肚子，我孙儿真的在里边？”
    何羽嘴角抽抽。“爹，你老人家先搞清重点成不？”
    颜明揉揉鼻子，眼睛依旧往何羽肚子上瞟，伸出一根食指向保证道：“就摸一下！”
    何羽无奈走到他跟前，肚子一腆凑到他脸上，颜明像敲西瓜一样隔着衣服敲了两下，然后又凑过去听了听动静，摇头道：“不对劲，不对劲，你娘怀着你的时候，何羽凑过去能听到你在里边踢她呢，……我说如律，你怀这不至于是个……”颜明害怕地吞了吞口水。
    何羽狠狠瞪他一眼，“少胡说八道”
    慕盼兮在一边解释：“孩子太小，再等些日子就能听到动静了”他瞟了一眼老爷子，凉凉威胁道，“只怕，老爷子这乌鸦嘴——”
    颜明赶紧呸呸两声，“我这算什么，我这乌鸦嘴再怎么样也没颜宽那乌鸦黑，想当年——”
    何羽意识到老爷子又要跑题了，于是赶紧打断他，继续询问他的意见，“颜宽的事情今晚你们边喝酒边聊，聊到明天早上我也不管，现在最重要的是，我当真是不知道这个孩子到底该留下还是该打掉”
    颜明没有丝毫的犹豫：“留”
    “您老说的简单”何羽苦恼地坐在他旁边的椅子里，“西凉今年冬天没有动静，估计一开春就又开始闹腾了，到时候我挺个大肚子去跟他们骂阵打仗去？！”
    颜明扣扣烟斗，“你说的也是，西凉那群兔崽子们，要去揍他们的话挺着个大肚子确实不是一回事——”
    慕盼兮握拳放在唇下，故意咳嗽两声，颜明眼神顿时一片清明：“不行，管他西凉不西凉的，这孩子得留！”
    何羽怒气冲冲地把手中茶盏丢在桌子上。
    颜明慌忙给何羽顺毛：“西凉的事情可以让陈留香去，实在不行让沈新去”
    “沈新……”何羽嘴角抽抽，“让沈新骑马领着颜家军上了西凉所有的男人？”
    颜明皱着眉头，似乎仔细考虑了一下何羽说的话的可行性，然后摇摇头，盯着何羽说，“——反正这孩子必须得留着”
    “留着以后怎么办？！留着我以后怎么给这孩子交代，留着我又该怎么——”何羽无力的辩驳，“——怎么面对临风？”
    颜明慢腾腾地吧唧了一口烟斗，缩在了椅子里，只软绵绵地丢出八个字，“堕杀皇嗣，抄家灭门”
    这话像一道惊雷一样在何羽脑袋里轰然炸开，何羽呼地一声站起来，夺走颜明嘴里的烟斗。“你什么意思？我失踪那半年的事情，你难道一清二楚？！”
    颜明嗤笑一声，道：“你失踪后那半年，我什么事儿都没做，就派出颜家军将整个大繁从头到底翻了个遍，天天只在找你，可整整半年毫无音讯，除了他，没人能做到”
    何羽了然地点头。
    “后来，我找了潜伏在西凉的细作，细作告诉我，西凉也没有你的消息，你就像突然从战场上蒸发了一样。我确定了我当初的猜测，于是进宫求了先帝，先帝怕你步你姑姑的后尘，勒令他放手”
    “为何我会出现在离长安那么远的地方？”何羽依旧不解。
    颜明凉凉叹息一声：“他同意了，先帝的人将你救出来，偷偷喂你吃了痴情蛊，奇怪的是那时候居然遇到了几个西凉高手，认出他们是禁军侍卫，大打出手，他们暂且将你安置下，通知我去接人”
    “西凉高手？”何羽看向颜明。
    颜明耸耸肩表示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的事情，你自己也知道了，颜宽那个路痴赶去找你的时候迷了路，本来往东走的，他不知怎么的，走到了西边，耽误了些时日，临风担心你，撇下御史台的事务同颜宽一道前往，这才有惊无险地找到你”
    何羽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临风……”何羽默默念着这个名字，心里一片滚烫。
    捂住脸和颜明一个姿势缩在椅子里，鼻子酸酸的，何羽当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纵使曾经他对颜如律不是真心，可是现在他的情意何羽看在眼里，何羽也只想同他一道离开，好好过日子，再也不掺和这种事端。可现如今，何羽只觉得自己没有资格站在他身边，他值得才华横溢的大家闺秀，而不是何羽这种不拘小节的武将。
    他们父女一模一样的纠结表情，甚至连眉心皱起的褶子数都相同。
    接着的早朝，何羽都告了病假不去参加，在府里何羽也拼命躲着苏临风，将铺盖搬到了书房，天天睡在那里。
    书语现在遇到何羽，连厌恶的眼神都懒得给了，只当看到一团空气。
    颜素只是诧异，不过难得直言直语的她看出何羽心情不好，没有多说话。
    正月十四那天晚上，何羽摸黑回府，颜素将何羽送到书房，何羽叮嘱她再去收拾一遍行李，看看什么没带的统统带走，这一走估计就再也不会来了。颜素点头记下了。
    颜素走后，何羽独自提着灯笼推开书房的门，诧异地发现书桌上亮着一盏昏黄的灯。
    苏临风握着一卷书，神色不虞抬眼地看着何羽。
    何羽立刻摆出无害的笑容。
    “颜如律，你究竟要躲我到什么时候？我这些日子做错了什么吗？”他问何羽。
    何羽装傻：“怎么会呢……”
    他眯起眼睛，“那是你做错了什么？”
    何羽：“……”
    “说！”他丢下书，朝何羽走来。
    书房内很是温暖，他穿着单薄的月牙白长袍，微弱忽明忽暗的灯光只能照亮他垂眉看何羽的侧脸，凤眼里眸子里神色无奈。
    “再给我些时日。”何羽道，“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告诉你”
    何羽心里默默下定了决心，倘若他不愿随自己走，何羽打晕了他便是，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倘若他要着实不肯要这个孩子，打掉也无妨。
    他叹息一声妥协了，替何羽解开身上厚重的披风，他轻声问道：“上元夜的灯会，你有空去么？”
    何羽平静地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告诉他，“苏尚书约我去他府里核对账目，他说禁军花的银两太多了，要我走之前跟他算好帐”
    何羽感觉他似乎松了一口气，他松开何羽束发的玉簪，道：“苏尚书府里么，也好”
    正月十五早上，何羽正在后院练剑，颜素过来给何羽通报：“公主殿下来了”
    何羽险些栽一个跟头，“那祖宗来干嘛？”
    颜素轻飘飘地撇何羽一眼，“小将军当初自己欠下的桃花债，来问我作甚？可能是看小将军要走，来送别的吧”
    何羽穿上外袍打算去正厅拜见公主，哪料刚回头就看到她提着裙摆朝自己扑过来。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是一众侍卫和宫女，担忧地看着公主。
    公主此刻一副平常长安贵女打扮，绯色襦裙白色丝帛，头上云鬓金步摇，随着她的步子发出清脆的声响。
    何羽极为享受地看着她的身影，心里感叹：真是美人啊。
    她就要走近何羽面前的时候，被地上凸起的鹅卵石绊了下，身子前扑，何羽下意识上前一步将她接住，免得她摔倒在地又要闹脾气。
    熟料她那根本就是故意摔倒，她算准何羽会去接住她，饿虎扑食般的劲头将何羽压倒在身下，何羽万万没想到这公主看起来娇小玲珑，猛劲却能比得上沈新那能单手提起一头猪的妹妹沈梅了……
    所有的景物都猛地往前倾倒，何羽结结实实被她压在身子底下。
    长公主趴在何羽身上，手却没闲着，何羽正被身下鹅卵石咯地呲牙的时候，她略微冰凉的手顺着何羽的衣襟滑进了何羽胸口。
    何羽瞪大了眼睛。
    颜素下巴掉了下来。
    公主突然在何羽胸口捏了捏，突然瘪瘪小嘴，哇地一声眼泪就喷出来了。
    何羽推开她也不是，不推开也不是。
    上朝回来的苏临风来后院找何羽，看到此景，呆滞了许久才竭力平静下来。他先利索地跪下跟公主请安，然后对泪崩的公主说道：“公主殿下，可否先将手从臣的夫人胸口拿开，再接着哭？”
    公主听到他的话，满脸泪痕的回头看了他一眼，何羽感到她伸进自己衣领的手又在自己胸上戳了戳，接着她嗷嗷继续喷泪，“本宫失恋了……嗷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