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九章(修订):森森宅院解皮囊,翩翩红绫颓华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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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修订):森森宅院解皮囊,翩翩红绫颓华殿
迎面而来的铁轮径约半尺,周有齿锯,正面铸獠牙兽面,背面凿一双佛目,盘旋而出之际,悄无声息。
这一掷已将他上下左右四个方位锁死,不论他闪至何处,都逃不出对方掌握。
杜迎风目露精光,左臂一扬,剑鞘脱手而去,捣入铁轮,阻去了它的径路,就见铁轮带着剑鞘于空中一阵急旋,当啷当啷声响不绝,杜迎风追着铁轮纵身一跃,将揽云斜斜插入剑鞘,待到落地,轮与剑皆到了他手中,他将夺来的铁轮套在剑上,杂耍般转了两道,再就用力甩出,口中喝道:“还你!”
天枯伸出长臂,信手一接,那铁轮便乖巧的落到掌中。他盯着少年看了两眼,隐在斗篷后的嘴一咧,露出腥红的舌头一舔嘴唇。
杜迎风听见一声粗重喘息自斗篷里传来,暗道:“这人怎地才出了一招就大喘气,莫不是身体有恙?”
他扫了一眼树上几十具尸体,质问道:“这些人,可都是阁下的杰作?”
却”作”字还未出口,那天枯便又扬起长臂,将轮儿一拨,脱手向他打来,这一击比之方才更是劲猛,铁轮未到,疾风先至,杜迎风向斜处一掠,闪避开去,但见那铁轮似长了眼睛,于半空兜了个圈子再又向他飞来,他身处半空无处可避,只得横起一脚踢到树上,借力纵开丈许,险险落地。
甫一落地,倏闻耳边风声轻起,杜迎风不及细看,忙将头偏开,只见眼前白光一闪,那铁轮竟又鬼使神差般绕了回来,这一下惊得他心头狂跳,要知他趋避之际也才一个呼吸的功夫,这铁轮竟接连绕了三个圈儿,且一次比一次神出鬼没,这第三圈,差点没将他脑袋给削了下来!
铁轮于空中盘旋三周,再又回到天枯手里。
天枯手腕一转,铁轮再出,这一回杜迎风再不敢轻敌,打起十二分精神应付。他躲着飞轮在半空绕了半个圈子,挪腾跳跃却怎么也甩不脱,当下横剑出鞘,一剑向天枯挑去。
天枯一卷袍袖,收了铁轮侧身一避,杜迎风一剑刺空,举剑再削他肩膀,但闻一声粗噶难听,令人耳聩骨软的笑声炸在耳边,少年浑身一个激灵,当下只想弃了剑,拿手去捂耳朵。
而就在这一晃神的功夫,杜迎风遽觉左颊微痒,一种湿湿热热的感觉敷上脸面,叫他心里一颤,惶急中他长剑一递,与天枯倏而出手的铁轮在空中硬碰,互锁了对方的招式。
“真是张好皮相。”天枯意犹未尽舔了舔唇。
隔着斗篷,杜迎风隐约见到两排森然白牙冲他一张一合,受此一辱,他一双凤目已是染满了煞气,朝对方冷笑道:“滋味如何?”
“极品的美味。”天枯粗噶的声音自斗篷下传来,而他的手指,不知有意无意,于少年手背上轻轻一拂。
杜迎风眸中冷光一闪,手腕一翻,弹指去打他虎口麻穴。
天枯似是早料他有此一举,又是粗噶一笑,手掌一翻,探出两指去夹他手指。
杜迎风怎肯再受轻薄,手腕再翻,招式一变,又去弹他臂上穴道,天枯手臂一抬,避他这招,倏地推出一掌,直朝少年胸前拍去,杜迎风早已蓄了真气,自是不惧于他,抬肩缩臂,一掌迎上。
两人一边以兵刃相交,一边又比拼掌力,自都是万分谨慎,不敢有半分差池。
两掌相贴,两人兀自心惊。杜迎风惊得是,他出掌之际,便潜蕴内力将九转丹魂霸道热力逼了过去,但这怪客内力精纯深厚,竟丝毫不惧。
天枯惊得是,他这一掌运足了十成功力,这少年却稳稳当当接下了,更欲有返逞之势,其年纪轻轻,一身修为即精深又古怪,叫人好生捉摸不透,他心下顿时生疑,问道:“小子,你师傅是谁!”
“我师傅?”杜迎风玩味着这两个字,朝他道:“你若想知道,那小爷问你一句,你便答一句,待小爷问清楚了,问舒服了,再考虑是否告诉你。”
同时他心里暗暗道:原来这人竟不知我的身份,看来今日赵钰布的这个局,并不单是冲我而来,定是有其他阴谋。
他又想:那我也得搅他一搅,叫他不得安宁。
天枯一愣,继而连道有趣,开口道:“你要问甚,一并讲来。”
杜迎风问道:“你既不是哑巴,适才小爷问你话,你为何闭口不言。”
天枯袖袍鼓荡,咧嘴露出一口森森白牙。“与一个将死之人,何必多费唇舌。”
杜迎风啧啧两声:“倒是一点不谦虚。”
他斜了一眼老树上的尸体,再又问道:“阁下杀人也便算了,剥皮辱尸……”他冷睇天枯一眼,继续道:“可有违仁道。”
天枯听了他这话,噶噶笑了两声出来。“你要与我谈仁道?”
他暗暗将手掌上的轮儿往上一推,同时将脸凑将过来,一字一顿道:“与一个魔头?”
“是人就该讲仁道,除非阁下——不是人。”杜迎风见他凑过来,眼神陡地一冷,将手中长剑往前一送,但见铁轮滴溜溜一转,与他剑尖撞到一起,瞬间便破了他此招。
天枯仰天一声怪啸,那声音真叫刺耳发聩,杜迎风忙收敛心神,以防叫这啸声扰乱真气。
“那些个名门正派,一个个自称仁义之士,做出来的事情却都禽兽不如,与其同他们并称为”人”,老夫此生倒不如沦为魔道!”天枯胸膛讥嘲道:“怎么,少侠要替天行道,除魔斩妖?”
杜迎风见兵刃被制,不慌不忙抖转手腕,只见揽云一声轻吟,剑身如游蛇一般自轮中滑开了去,他握剑在手,一招”雪里乾坤”便朝着对方鼻尖削去。
“小爷可当不起这”侠”字,只不过好奇这人皮与你又无甚用处,为何连个全尸也不给人留下?”
天枯听了又是粗噶一笑,反问道:“你怎知无用?”
杜迎风顿了一顿,问道:“是甚么用处?”
见对方只对他露了森森白牙,并不答话,他心中一凛,闻见一阵疾风正自后脑呼呼削来,他暗道一声”不好”,情急之下,不顾真气激荡,倏地撤掌收臂,使出梯云纵往空中一窜。
他身处半空往下一瞥,见对方的左右手中,赫然各执了一柄铁轮,左手掌阴面兽头,右手执阳面佛目。
竟原来,他那铁轮可自上而下一分为二,方才这天枯趁着他分心之际,悄悄将阳轮放出,想要攻他不备。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阴阳轮”。”
杜迎风暗道好险,这天枯生性残忍出手狠辣,在他挑衅之下也表现得不急不燥,与他游斗这几式,招招不得分心,处处需要谨慎,当真是个难缠角色。
天枯怪笑道:“你的问题问完了?”
杜迎风使了一手轻功,轻飘飘落到地上,强咽下翻涌而上的一口鲜血,道:“问完了。”
天枯长臂一扬,晃着铁轮纵身跃来,口中再又问道:“你师傅是谁!”
杜迎风伏低身子躲他招式,同时抬起凤目,看着他促狭一笑:“阁下也算是名震江湖,难道没见过这把”揽云”剑?”
天枯一双眼在他那把剑上来来回回。“杜千葛?”
杜迎风一耸肩。
天枯道:“鬼话,你适才那一手功夫,杜千葛可使不出来。”
杜迎风一摊手。“这鬼话是你自己说得,我可甚么都没讲。”
天枯双手一撇,两轮并递,阴测测一眯眼,道:“小子满口胡话,待老夫一招一招来试,百招之内,定能试出。”
既然内力不相伯仲,便只有兵刃之上见真章。
两轮神出鬼没,将天枯周身防得滴水不漏,寻不出一丝破绽。揽云每每出手,不是被其避开,便是被双轮锁住。
两人又缠斗一百余招,杜迎风身负内伤不堪久战,遂渐显不支,天枯乘胜追击,铁轮翻飞之间,逼得对方步步退守,直至墙隅。
杜迎风受他制住,撇过脸道:“一百招已过,你可试出甚么?”
天枯道:“你若与我再对上一掌,老夫定能试出来。”
杜迎风斜睨凤目,道:“那便放开我,我们重新打过。”
天枯道:“将你放了容易,再制住可就费功夫。”他凑过脸来,伸出舌头于少年光洁的脸颊上一舔,道:“而且老夫也等不及。”
杜迎风瞧不见对方露骨贪婪的眼神,却听到一阵粗喘,自他喉间荡逸出来,顿时泛起恶心,骂道:“小爷对老头子没兴趣,你滚远些!”
天枯哈哈一笑,凑近他的耳廓,与他说了一句话。
杜迎风只觉毛骨悚然,骂道:“你不但是个魔头,还是个疯子!”
天枯张开森森白牙,伸手点了他各处大穴,令他浑身动弹不得,遂拖起人朝屋内走去。
待进了屋子,走至床边,他一扭床头暗处的机关,那床板便往下一塌,露出一人多宽的缝隙,天枯将少年往那缝隙里一推,再就跟着跳将下去。
跃下丈许,踏到实地,他伸手一捞少年躯体,又拖行了十多步距离,继而推开一扇石门,进到一方斗室。
斗室极其简陋,只东首置了一条长桌,正中摆了一张方案,西侧墙隅处堆了些石灰,干草,松香等杂物。
却叫人感到恐怖得是,那条长桌上一丝不挂趴了一个人,手和脚都被钉在桌面上,从他脑后脖颈顺沿至臀下被切开一道缝,两边皮肤往两侧撕裂,只背部与两臂之间的皮肉连在一起,左右张开,犹如一张蝙蝠翅膀。
天枯将少年撇在一旁,走向长桌一把揪起这被剥了皮的人的头发,拔去长钉,将人翻过来仰面朝天,如同脱去他衣物一般,去剥他胸前的皮。
那人一声惨嚎,睁开眼来,叱骂道:“你这恶魔、疯子,死后定然被打下十八层地狱!”
天枯探出两指,伸进他口中用力一夹,便听这人又是一阵惨叫,一块肉状的物事飞向墙角。
那人被拔去了舌头,嚎不出声音,只能呜呜叫唤,却声音也是愈来愈小,渐渐得没了声息,天枯将他整张人皮撕下,朝角落里的少年道:“小子,你可知这人是谁?”
见少年瞪了双眼看他,天枯于是自顾自往下道:“天灵门武万通,侠名传遍天下,这一张人皮,老夫可是得来不易。”
他将人皮铺平放在正中的方案上,取来石灰用以渍干,再将之悬挂到事先准备好的竹竿上,然后拖了把椅子,放到少年跟前。
杜迎风一瞧,这椅子上一张坐褥竟是张完整人皮,耳目口鼻俱全,脸部恰挂在椅背,头发散于椅后,单是瞧着,便是阴森森的吓人。他懒懒抬目,道:“这一位,不知是哪位大侠?”
天枯坐上”人皮椅”,惬意道:“这一位,来头可就大了。”他拨弄着椅后的头发,声音里带着一丝得意,道:“武当净玄真人。”
杜迎风暗暗讶异:这净玄真人也算一方高人,功夫已臻化境,却几年前被指为采花贼,为世人唾骂为淫道,后来失了踪,不想竟是叫这老怪物垫坐在了底下,想到此节,他不由替这位老兄默默哀悼,且不论他生前是否做过那些有损名誉之事,人死灯灭,这死了还要遭人剥皮辱尸,可算是命运多舛了。
天枯倏地伸出右手,肆意抚摸着少年的脸庞,道:“至于你这张皮,老夫定叫它物尽其用。”
杜迎风闻言,眉峰一挑,嘴角勾起,朝他笑道:“是么?不知阁下拿我这张皮囊,作何用处?”
天枯的手指抚着他的下巴,缓缓的来回摩挲,道:“自然是……收为己用。”
杜迎风顺着他的手指仰起脸庞,笑道:“我是不介意凉快一些,但还要穿着它去寻人呢,将之给了你,届时寻到了人,他认不出我的模样,或者吓跑了,那可如何是好?”
天枯见他这一个动作,神色蓦然一变,及时做出了反映,却内力忽地一滞,动作一缓,再加上这一掌,可谓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天枯立时连人带椅向后仰倒,砰一声摔在地上。
情势陡地翻转过来。
天枯捂着胸口坐起,登时喷将出一口鲜血,再又倒回了地上。他瞥眼一瞧自己吐出的鲜血之中,还夹杂着内脏的碎块,骇然道:“小子……你……”
杜迎风掸去衣袍上的灰尘,不屑道:“就你这手点穴功夫,还想制住小爷?”
天枯忍着钻心灼痛,咬牙问道:“那你……你为何要佯装受制?”
杜迎风瞟了一眼长桌上的尸体,悠悠然道:“不装模作样,你这老怪物怎能心甘情愿带我找到你这老巢,叫我好好见识一番呢?”
他将眼神移至长桌下,一只毫不起眼的供台,继而笑道:“还有这”惊门”所在之处,竟然也设在这里,免得小爷自己花心思去找,真是……太好了。”
他双目一寒,五指一拢,将天枯提在手中,沉声道:“老家伙,你不是想知道我师傅是谁?小爷现在便告诉你!”他凑到天枯耳边,悄声说了三个字。
天枯一听,双目登时一瞠,全身一阵抽搐,嘶哑着声音叫道:“不可能!不可能!”继而全身一僵,竟再也不动了。
杜迎风一探他鼻息,闷哼一声,自言自语道:“这到底是吓死的?还是叫小爷打死的?”
他站起身,抬脚一踢尸体,骂道:“老怪物,想剥小爷的皮,再练二十年功夫罢!”他想了一想,又道:“那也不成,二十年后小爷天下无敌,便是十个你也打不过。”
他蹲下身,瞅着这天枯一身黑漆漆的装束,自言自语道:“裹得这么严实,定有古怪。”他挑开黑袍,见袍下盘盘叠叠缠了好几层葛布,心下顿时生了疑惑,暗道莫不是这人受了甚么重伤?
三下两下扯去葛布,甫一见布下之物,他顿时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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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窖之中,一盏孤灯如豆。
大门旁支了张小桌,两名府卫正对坐饮酒。
一人肤色黝黑,宽背熊腰,一人面白微须,体形精瘦,二人一碗接着一碗,喝了将近有半个时辰,直到坛子里再也倒不出一滴酒来,那精瘦汉子才摇晃着起身,大着舌头道:“兄弟坐着……待我再去弄一坛烧刀子,咱俩接着喝。”
那壮实汉子一把拽了他,眼睛往旁边一瞟,道:“兄弟别忙,上头交代我二人看守此处,皆不得擅离职守,你这一去,万一生了变故……”
那精瘦汉子一甩手,打了个酒嗝儿道:“一小孩儿,还能翻了天去,兄弟胆子也忒小了罢!”
他颠颠走了两步,来到囤放粮面的墙隅,一把将个小人儿从地上摪起,伸手便去扯他身上绳索,见小人儿一双水润润的眸子横着扫来,这汉子心里一痒,顿时来了劲头,当下酒也不取了,将人拖至跟前,拿嘴里的酒气去熏他。
小人儿闻得他满嘴酒臭,偏了头使劲挣了挣身上绳索,精瘦汉子将他连人带索一并提起,”哐”一声扔到酒桌上,眯着双醉眼啧啧道:“这皮肤水嫩的,都赶上窑姐儿了。”
他将下襟折进腰里,冲着那壮实汉子道:“趁着酒兴,兄弟我先舒爽一把。”说着便去解裤头。
那壮实汉子忙拦了他,道:“兄弟,这不妥罢。”他瞧这小孩儿一身锦衣价值不菲,身上饰物也不像寻常之物,怕不是哪家官宦人家的少爷,动了定会有接踵而至的麻烦。
精瘦汉子松了松小孩儿身上的绳索,又一把扯下他嘴里填塞的布帛,不耐道:“有何不……不妥,最近府里不让人出去,兄弟我这一身火可憋了好……好几日。”
他瞥了同伴一眼,忽地咧嘴笑道:“要不,我让兄弟先上?”
他这话甫一出口,整个人便直直往桌上倒去。
那壮实汉子瞧得直皱眉,摇首道:“也不是兄弟我埋汰你,这也太性急了些罢。”却见同伴僵僵压在小人儿身上,也没个动弹,心下一疑,伸了手去推搡他,这一推,便直接将人推下了桌。
那精瘦汉子滑到地下,翻将过来,一脸诡秘笑容定定望着天花板,脑门上,一点殷红逐渐扩大,涨成红豆大小,再就顺着额角流淌下来。
壮实汉子这一惊非同小可,直接连人带凳翻倒在地,他见那小孩儿慢腾腾从桌上直起腰,小嘴微启朝他露齿一笑,登时就黏了一身汗。
慌急中,他摸了腰里佩刀,扑将上去往斜里劈下,但见小孩儿翘舌一顶,一枚细针脱口飞出,他惊觉额头一凉,眼前蓦地一片漆黑,再就不省人事了。
小孩儿居高临下睨着地上两具尸体,笑得沁冷。“肮脏的东西,本王的身子也妄想染指。”
他抖落绳索,曲起膝盖,背着捆缚起来的双手去够靴里的匕首,片晌之后,他用匕首割断手脚上的束缚,跳下桌案,踢了踢尸体,扬长而去。
出得地窖,阳光一阵刺眼,小孩儿将眸子一眯,心下骇异道:自己被掳来也才一个时辰,怎就到了大白天?
他不知府里被人施了阵法,一路盲奔,直朝大门口去,一路跑着正在怀疑,偌大一个景王府怎地空空荡荡,无人把守,忽地头脑一晕,眼前一花,双脚都踏进了软绵绵的沙子里。
小孩儿迷茫四顾,但见周围黄沙滚滚,北风席地,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了。好不容易缓过神来,他弯腰拾起适才滚落到沙丘下的匕首,捋去砂砾,将之收到靴里,俯身之际,黄沙中半截缟白之物引起了他的注意。
小孩儿蹲下身子,用手掌刨开砂砾,埋在下面的物事于是渐渐曝露出来,竟是一只动物的头骨,他将之捧起,看了几眼便就抛了开去。
行了两步,脚下再又踢到一样硬物,他垂眼一看,赫然又是一截白骨,小孩儿抬脚跨了过去,于沙漠上继续徒步而行,而愈往前走,遇见的骨骸便愈多,待到后来,出现得不仅仅是兽骨,更有人骨夹杂其中,他视若无睹,踩踏在骨骸之上继续前行。
行至一处沙坡,他忽闻一阵奇异的声响夹在风中,那声响贴着沙地,窸窸窣窣,由远及近。
小孩儿顿步望去,见荒芜人迹的沙海之上,腾地掀起一层白浪,那白浪堆堆叠叠,来势极快,片晌功夫便到了脚下,他定睛瞧去,陡然震动了一下,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于下一刻转身便跑。
这哪里是甚么白浪,分明是数以万计的沙蝎出来觅食!
它们见了活物,一只只摇头晃脑,兴奋非常。
小孩儿顿时明白过来,适才见到的那些尸骸,原可能是路过的商队,亦或是沙漠附近的住民,行路时遇见这些沙蝎,叫他们吃尽了身体!
小孩儿心里渐渐攀上恐惧,他使出浑身气力,疯了一般朝前方奔去,逆风之中,背后的食人恶鬼如跗骨之蛆,步步紧随。
茫茫沙海之中,无数道沙砾涌起的褶皱如凝固的海涛,其中犹以一道白色的巨浪最为滔天,小孩儿就如汪洋中的一艘扁舟,载浮载沉。
倏尔,他脚下一个跄踉,猛地向前跌去。一截不知是甚么动物的肋骨经他一踏,喀喇一声碎成两截,他半个身体埋入沙中,口鼻眼耳尽是沙砾,不禁暗暗咒骂一声。
闻见背后的声音渐近,他当下挣动着爬起,却发现双脚陷进了沙里,怎样都拔不出来,他心里一颤,脸上顿显一副咬牙切齿,恼恨之极的神情来。
挣动双腿,却越往下陷,沙子转瞬便埋到了腰里,吓得他僵了露在沙外的半截身体,一动也不敢动,眼见那白浪即将覆来,他索性两眼一闭,伏倒在地。
白浪翻涌,如一只无形巨手,将沙漠揭去了一层。
小孩儿等待着,预想中的剧痛却未如期而至,待到周围只剩下呼啸风声,他才缓缓抬起头,只见浩瀚无边的沙原之上,那群沙蝎已袅无行迹,可他却未安心落意,因眼下这情形,更是不容乐观。
他正一寸一寸往下沉去。
看来今日,性命终是难保。窒息感传来之时,他脑中想到的是:他此生竟不是死在权利争斗之中,而是莫名其妙的死在沙漠里。他死后,会有人真正为他伤心么?
于真宗,他只是名义上的接班人;
于刘娥,他只是一枚听话的棋子;
于朝臣,他只是一个任性妄为,无所作为的皇子。
于众兄弟,他更是一个惹人憎恨的绊脚石。
那么他死后,谁来为他哭泣?
“这幻境不致命,你却要将自己憋死。太子殿下,你可真笨!”
意识混沌之际,赵祯骤感一只小手搭上了他的后背,紧接着,这只手拽紧了他的衣领,将他向上一提。
眨眼的功夫,景王府重重楼宇再又重现眼帘。赵祯仰面倒在地上,贪婪的大口呼吸着得之不易的空气。
妙儿坐在树丫上晃动着双腿,掩唇一笑。“还太子呢,叫个幻阵吓成这幅摸样。”
她脚上的金铃随着她一晃一晃,发出一阵清脆响动,赵祯听这少女嘲笑自己,立即捂了耳朵道:“甚么声音这般吵闹,难听死了!”
妙儿俏脸一寒,从树上跃下,颤着手朝他一指,道:“你……你对待救命恩人,便就是这个态度?”
也怪不得她如此生气,闲暇之余,她时常研习乐理,是以将脚上金铃晃动之际,常配合一定节奏,铃声玎玎,有如乐曲,怎么样也说不上难听。自己在这小孩儿危难之际施以援手,对方非但不露感激之态,反而恶言相向,这般恶形恶状之人,便就是生有一副好相貌,也叫她讨厌起来。
赵祯从地上站起身,高傲的仰起下巴朝少女看去,讽刺道:“景王府里头没有一个是好人,真当本王是傻子,不知道你们要造反么!你说你是本王的救命恩人,那便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将本王送出这景王府的大门。”
妙儿听他一番话虽是毫不客气,却是不折不扣的事实,一时间搜肠刮肚,却想不出话来驳他,她微微偏过头,哼了一声道:“你乖乖呆着,自然不会有人来为难你。”
赵祯眼里翻滚着怒意,嘴角却冷冷掀起,笑的冰冷。“姑娘真爱说笑,本王若是乖乖呆着,那便已经死过千次万次了!”似是不愿再与少女废话,说完这句,他转身便走。
妙儿望着他的背影,眼中闪动着一抹猜思,随之甩了甩头,娇叱道:“你去哪里,跟妙儿回去!”言罢,她解开腰间红绫,迎风一抖,往前微送。
赵祯一下叫这红绫困住,动弹不得,他当即往地上一倒,耍无赖般左滚右滚,撒泼不起,口里叫道:“有本事你就将本王抗起走,不然就放开本王!”滚动之际,他蜷起身子,右手暗暗往靴中探去。
妙儿手腕微转,绫缎便轻灵一动,将赵祯卷携了过来。她一双大眼睛盯了赵祯一眼,小小的唇勾起,道:“你当真以为妙儿拿你没有办法?”
赵祯瞧见少女那一双大眼妖妖冶冶向他睇来,那眸光仿佛要将自己的魂魄摄走一般,令他在下一刻,身子一僵,头脑一片空白。
却忽然,他念及方才这由生到死,又由死到生的过程,那种命运脱离掌控之屈,使他在思绪桎梏的那一刹那,激生起一丝反抗,这一丝极弱的反抗之念,自无法完全解除目前状态,却令他右手的手指,有一瞬间可运动自如。
赵祯毫不犹豫地将手里的匕首递出!
妙儿未料自己最引以为傲的摄魂术竟失了效,双目圆瞪,一脸不可思议的望着他,一时间竟忘记去躲匕首,幸而这匕首未施加甚么力道,”嗤”一声撕裂了红绫,便当啷一声落到了地上。
赵祯浑身一松,似脱了力般坐倒在地,再就趁着少女发愣的功夫,从地上一跃而起,拔腿便跑。
妙儿一怔之后,再就将手中半丈红绫迎风一抖,朝赵祯卷去。
赵祯忽地回首,口唇一掀,三枚细针齐齐射出。
妙儿五指一张,将他打来的暗器拈到指间,愤愤摔在地下,喝道:“你再有什么本事,都使出来罢!”
赵祯回头朝她一笑,妙儿当他又要再发暗器,忙敛神提防,却见赵祯倏地转回了头去,发足狂奔。
妙儿被他耍弄,羞恼不已,一顿秀足,当空掠去,熟料赵祯再又回头,一张口便又发出一枚飞针,妙儿趋身避开,这一拖延,赵祯已然奔出了老远,妙儿恨恨道:“狡猾的小子!”忙施展轻功追了上去。
就在这一追一赶之际,赵祯的飞针全部发射殆尽,眼见就要被少女追上,他心中也是惶急,抬眼见到前边有一间大殿,想也不想,便一头撞进门里。
少女追至殿前,却是犹豫了一道,她寻思再三,终究还是一推门,踏了进去。
大殿之中,弥漫着一缕茶香。
妙儿放眼望去,未见先她一步进来的赵祯,倒是瞧见另外一个人。
那人一身玄青长衫,懒懒靠在织锦宝座上,一手支颚,一手执着一卷泛黄古籍,一页一页翻过。他满头黑发如墨,不羁的散在肩上,犹如刀削的五官,一刻一划皆是鬼斧神工,无一丝缺憾,也无一分多余,一双眸子谧黑,疏冷而又淡漠,却有一种异样的光彩,叫人目不转睛。
妙儿呆立当场,脑中仿若崩断了一根弦,那个名字已经索绕到了舌尖,却又硬生生吞咽下去,她喏喏开口:“前辈……”
男人眼也不抬,只冷淡的吐出两个字。“出去”。
他的嗓音磁性而低沉,却叫少女浑身一颤。
一瞬间,大殿之中只剩下翻阅书页的声音。
妙儿弯下腰,抬起略显僵硬的脖子,规规矩矩朝男人一拱手道:“晚辈正在追赶一名囚犯,未想冒入此间,扰了前辈清净……还望前辈不要怪罪。”
见男人毫无反应,她稍稍松了一口气,继续道:“晚辈鲁莽,只有一句话想与前辈核实,如果前辈未见过一名十四五岁的小孩儿跑进来,那便摇一摇头,如果前辈确见过他,那便甚么也不用做,晚辈自会退下。”
男人半敛的眸子抬起,冷淡的目光扫向她。“别人不知你来历,你当我也不知?”见少女肩膀避缩,眸光闪烁,他漠然道:“你走罢。”
妙儿双拳一紧,朝前踏了一步,道:“前辈……”
男人目光骤冷,食指于桌案上轻轻一叩,就见他面前那盏香茗之中,倏地晃将出一颗水珠,那水珠跃动于空中,被窗棂外洒进的阳光一照,便就如一颗晶莹剔透的琉璃珠弹,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男人袖袍微扬,水珠似活了一般,倏地朝少女飞去。
妙儿心下一凛,皓腕一转,红绫如一团烈焰扑将上去,扇向水珠,那水珠却仿有千钧之力,被红绫扫到,丝毫不为所动,依然径直飞来,妙儿脸色一变,撤了红绫,侧身急避。
男人目光不离书卷,左袖轻轻一扬,便见那水珠仿受了他的驱使,于半空急转而下,又朝少女飞去。
妙儿急道:“前辈,晚辈并非有意冒犯!”她挥出红绫,卷住东首的厅柱,使劲一跃,借力斜斜飞出,转眼便绕到了柱后。
水珠追着她,噗一声撞到了柱上,妙儿还未及松一口气,便见那水珠又自柱中穿出,向她迎面扑来。
而这径深两尺的厅柱之上,赫然已多出了一个洞眼!
妙儿大骇,手腕急颤,将那红绫堆堆叠叠,织成绵密蛛网护在身前。
水珠甫一撞到网上,便轰一声炸开,只听声声布帛撕裂之音响彻大殿,层层红绫皆被绞了个粉碎,一时间,大殿之内犹如下了一蓬红雨。
红雨之中,少女闷哼一声,直直往后倒飞出去,撞到殿墙之上。她捂着胸口坐起,哇的吐出一口鲜血,一双美目里满是仓惶。
书卷又翻将过去一页,男人优雅的端起茶盏,递到唇边轻泯了一口,漠然道:“出去。”
少女扶墙而起,颤声道:“多谢前辈……手下留情。”此时她鬓发散乱,衣衫破败,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是狼狈不堪,连同脚踝上系着的那一串金铃,也是一抖一颤,乱了音色。
她来到男人跟前,半伏下身子盯着对方的眼睛,声音里带了一丝乞求之色。“前辈……”
男人合上书卷,两道冰凌也似的目光直射向她,妙儿一被他目光罩住,眸光竟再也移不开去。
她尖利的指甲刺进掌心,完全无法置信眼前之事——自己的摄魂之术,竟反噬了回来!
如果适才她只是害怕,此时便就是极端的恐惧了,她的身子僵若雕石,双脚也犹被灌铅,只有大滴大滴的汗水顺着鬓角流淌下来,沾湿了衣襟。
她此时才深深知晓,凭自己的修为无论如何也是斗不过对方,今日之事,若能全身而退,已是万幸!
男人移开目光,重新执起书卷,却淡漠的声音里已带上了浓浓不悦,他第三次向她出言警告道:“出去。”
妙儿重获自由,怎敢再有片刻逗留,当即逃也似的奔向大门,避他如毒蛇猛兽,待跨出门槛,她才发现全身上下,已浆湿了一层冷汗。
这个男人,太可怕了!
赵钰招之惹之,如何能全身而退!?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