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格非在来基地之前的几天，找到陆亦宸，问他有没有一种可以控制时间的安眠药，“大概六七小时就够了，我就怕药力过长早上闹铃也闹不醒。”
    陆亦宸当然不会怀疑秦格非对安眠药的另类用途，就给了他几颗药丸，还说这是最新研制的，副作用最低，醒来后精神饱满。
    结果，正如秦格非跟其他学员说的，直接睡过去，什么也不想，仪器拿他没办法。
    他绝对不想让自己重历前世的伤痛，但更不想屈从于自己的懦弱，而中午容克的话里疑虑和探究，更激起了他不能临战退缩的勇气。
    他承认这是取巧，但取巧也也是手段，他不认为自己这样做有错。
    只是，一想到晚上要面对容克的“审讯”，他就失去了底气。
    容克是那种往你面前一站就能给你压力的人，更是那种让你从意识到潜意识都不得不对之俯首听命的人，所以队员们都敬畏他。
    但秦格非不怕，容克无疑是强势的，但秦格非见过比他强势得多的人。只是，当容克用那双同属强者特有的鹰眸，把洞悉一切的锐芒投到他身上，他还是不禁心弦绷紧。
    是的，那仪器拿他没有办法，但不等于容克对他没有办法，那么今晚，他又将如何应付容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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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克又看了一遍秦格非的心理承压测试报告，上面每一项数据都是那么完美，无懈可击。
    “毫无破绽的事物，本身就是破绽。”
    这就是容克想到秦格非时，唯一能作出的判断。
    宗政川把秦格非的档案交给他的时候说：“我让格非进入‘天网’，不是因为他是我养子，而是因为他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
    容克承认宗政司令一点儿也没有夸大其词，从家庭背景、学历资历，到个人素质、专业技能，秦格非无疑是这批学员里最优秀的一个。
    容克从来没有否认秦格非的优秀，但以他累积的人生经验和职业判断，仍然无法看透秦格非这个人。秦格非的笑容是开朗的，内心却是封闭的，黑框眼镜后面那一双漂亮眸子有着与他年纪不相称的沉郁。
    容克决定利用今晚这个机会，研究清楚那个隐藏在云山雾绕中神秘灵魂。
    秦格非在晚上八点敲开了容克办公室的门。
    容克坐在办公桌后面。秦格非一下就注意到一个细节——书柜里的绿色相框被拿出来了，就放在容克手边。
    容克照例说了声“请坐”，从身后的窗台上取来两只杯子和一瓶红酒，斟满了，把一杯推到秦格非面前，端起另一杯做了个邀请的动作。
    “庆祝你顺利通过所有的测试。”
    “谢谢。”注意到容克的话里缺了后半句，秦格非端起酒杯与之相碰，微笑问道：“那么上校还不打算让我加入天网吗？”
    桌上亮着台灯，灯光反射下，容克的眼睛更幽暗，“我想听听你对今天的心理承压测试的解释。”
    黑框眼镜后的晶眸无辜地睁大，“这数据有什么不妥吗？上校？”
    啪的一声，容克将秦格非的测试数据摊在他面前，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意，“我想知道这些见鬼的数据你做了什么手脚？”
    秦格非面沉如水，“数据是您的仪器测录的，我在测试前已经接受过检查，没有作弊的嫌疑，测试过程中有你和你的助手小姐全程监控。请问您凭什么怀疑数据不真实？”
    容克厉眼一眯，“数据是真实的，但做出这些数据的人，又想极力掩饰什么呢？”
    秦格非一凛，针锋相对道：“上校，不是每一个人都是你想象的那样有心理阴影，也不是每一个有心理阴影的人都会被阴影压倒。我很清楚‘天网’要的是无坚不摧的灵魂，但人的灵魂是否坚强是一个机器就能测试出来的吗？你不觉得这测试本身就很荒谬吗？”
    伴随着他的激动，镜片后的澄静的眸子，此刻绽射出瑰丽的晶芒。
    容克没有回答，两人之间陷入了沉默。
    好一会儿，他把放在手边的绿色相框转过去，推到秦格非面前。
    借着灯光，秦格非看到相框里是一个不超过二十岁的面容清秀的军装男孩，不解地望向容克，便听到他缓缓开口，“他是我弟弟，名叫容修。”
    秦格非有些诧异容克忽然改变话题，心里迅速揣摩容克的意图。
    却听到上校用变得干涩的嗓音说下去，“十年前，M国发生一起反政府武装劫持中国游客的事件。一名年轻的特种兵中尉参与了营救任务。在进入深山老林后，他以及他的六战友与部队失去了联系，但就在这时，他们找到了人质。38个人质，他们势单力孤，不敢轻举妄动，就派了其中一个战友去寻找部队，另外三人守在原地，他们从早上等到天黑，还没有见到部队的增援。但这个时候，匪徒们开始枪杀人质，不容许丝毫犹豫，他们冲出去制止杀戮，他们成了俘虏。几天后的一个深夜，他们终于找到一个匪徒们松懈的机会，设法割开了身上的绳索，用藏在军靴底的匕首杀死了十几个匪徒，然后中尉带着人质逃离，其余的战友留下来与匪徒搏斗。最后人质全部成功获救，但是，留下来与匪徒搏斗的战士，除了一个其他都牺牲了。”
    秦格非明白了，这就是容克当年拯救人质的故事，只是他没有提如何历尽艰险把人质救出深山雨林，而是把功劳归于那些牺牲的战友。
    “但是，你始终是英雄。”秦格非轻声道。
    “我带着部队回去了，却只看到他们的尸体。”容克摇摇头，声音干涩地说着，按在桌上的手微微发抖。
    秦格非徒劳地说着安慰的话，“牺牲是在所难免的，任务太艰巨……你已经极力了。不是有一个战士获救了吗？”
    容克点点头，“他获救了，但是……精神崩溃了，因为那些非人的凌然和折磨，也许这辈子都要在精神病院度过。”
    他顿了顿，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再开口时，声音更缓，喉咙像干裂般，“他曾求我带他一起走，我拒绝了，我让他留下来跟战友共同作战。
    从小到大，他没有离开过我，哪怕作战他也跟在我身边。当时他是那样的苦苦哀求我，他说死活要跟我在一起，但我还是把他留在那里了。后来，我无数次回想，对于整个任务来说，这是也许是个正确的决定，因为我们要尽一切力量阻止匪徒的追击，但对于他来说，是我的抛弃把他推向了深渊。”
    容克停顿了好久，久到像要要结束这此谈话了。秦格非一直凝视着相框里的男孩，很疑惑男孩与容克长得并不相像。
    注意到秦格非疑惑的神色，容克又道：“容修不是亲弟弟，是我父母战友的遗孤。我曾在他父母坟前发誓，要好好照顾他，永远守护他，但最终，我无法做到，还让他一生给毁了。”
    秦格非道：‘，“不，上校，这不是你的错。当时，你考虑的是人质的安危，你弟弟会理解的。”
    容克空茫地望着前方，“我不知道他会不会理解，因为从那里以后，他再也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秦格非轻声问：“这就是你离开‘天网’的原因？”
    容克道：“从那时起，很长一段时间，我很怕做决定，我已经没有勇气把别人的生死存亡系于我的一念之间。”
    秦格非道：“你后悔自责，从一开始就不该让容修进入天网，因为他没有铁一样的神经，你认为是他的脆弱和你的拒绝导致了悲剧的发生。所以现在有机会重组‘天网’，你对人选有着苛刻到近乎无情的要求，因为你极度害怕重蹈覆辙。”
    容克凝视着他，忽然勾起一笑，“能看懂我的人不多。”
    秦格非忽然明白了，像容克这种人绝非随意袒露心声，而容修的事更是他心底轻易不愿去触碰的伤疤，但容克还是对他和盘托出，只他担心他，担心在即将面临的战争里无法保护他。
    心里百味陈杂，秦格非很清楚，由于外表的缘故，自己总是让人归结到脆弱那一类型，前世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尊敬的容克上校，你又怎么会想到，早在千年之前，我就已经历经多少烽火狼烟，纵横驰骋于那尸骨遍野、血漫黄沙的古战场。那么你所担心的一切，对我来说又算的了什么？
    于是他笑了，迎着他炯炯的目光，“上校，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拥有你所说的那种铁一样的神经，但是，我擅长在最恶劣的环境里保护自己不受伤害。”
    看到秦格非云淡风轻中透出的执着和坚定，容克无奈地白了他一眼，拉开抽屉，取出一个药瓶扔给他，“还擅长投机取巧。”
    秦格非接过，一看药名，正是陆亦宸给他的那种安眠药，“上校，说擅长应变会不会好听点？”
    容克站起来，背脊挺直，向秦格非伸出右手，表情严肃，眼里却带着赞赏，朗声道：“秦格非，欢迎加入‘天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