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世宗显德五年四月二十四日，周国使臣、南唐郑王及宰相冯延巳驻扬州。
    自古繁华地，扬州一梦谁先觉？
    和议一出，这文人忘情乡就归了江北那群不知风花雪月的武夫，想来那群人也只是瞧上了这扬州城的富庶，想多贪些绸绢税钱。
    这般暴殄天物，不知多少从四面八方迁来的诗人才子为此愁断了肠，柴荣才走了没多久，这些人倒也丝毫不顾忌，在酒楼就大声嚷嚷，捶胸顿足。
    冯延巳走在不久前方才修缮完毕的大道上，叹息声不绝于耳。他虽能理解文人单纯的心性，但对这些才子们的言论，也只能暗自嘲讽——唐国失去的何止是扬州的文采风流，自此江北诸州尽归周国所有，门户大开，唯一的依靠，便是长江天堑了……
    这般弱肉强食的世道，文人满堂花醉三千客，哪比得上人家一剑霜寒十四州，到头来竟连自己的学生都护不住，可笑可耻啊……
    他兀自感慨着，冷不丁前方一个人撞上来，塞外风沙马群里长大的人自然带着草原与荒漠的味道，饶是换了衣袂飘摇的汉装配了香囊，生冷腥膻的气息还是扑面而来，冯延巳捂住了鼻，正要开口责怪，但随即想起了什么似的睁大了眼盯着对方打量。
    对方见他好似明白了什么，也不说话，冷冷哼了一声，扔了个意味深长地眼神而去。
    冯延巳站在原处，脸色突然苍白下来。
    那是契丹人。是柴荣第二次南伐时在金陵城里共同商议夹击周国的契丹人……
    不祥的预感袭来。
    是夜，星光流转，烛影飘摇。
    赵匡义收到文书，柴荣几日前遣了赵匡胤南下接应，想来下一个落脚点就能遇上，是以他将李璟呈的文书、奉上的茶娟钱粮细细审察了一遍，以防在这之前出了什么差错。所有的事情忙完之后已是月近中天。
    晕眩感袭来，他顿住脚步揉了揉额头，暗叹身子骨越发虚弱了。将裹得紧紧地狐裘微微掀开一点，触到依旧没完全消失的疤痕，那日赵普情动时几乎要撕扯下一块皮肉来的恶狠狠的神情浮现在脑海中，他心里的恼意更甚——这之前绝料不到一介文人也有粗暴的时候！但虽是这样暗骂，苍白的面色上却浮现了淡淡的红晕。
    他正出着神，冷不丁身后一声“赵光义。”
    他下意识了应了一声回过头，看到李从嘉身边的那个太监此刻正一脸诡异地望着他，心下一凉，暗道不好。
    裴厚德见他应声回头，心知自己猜中了，于是冷冷笑开，咬牙切齿地喊了他的谥号：“太宗陛下……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否？”
    赵匡义听到这称呼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那应该是自己的谥号，李从嘉是不可能知道他的谥号的。如此想来，眼前这人才是另一个重生的人，而且比他活的要长。
    一时间心中很不是滋味，但既已被人察觉再掩饰下去也无益，于是将脊背挺得笔直，端的是芝兰玉树睥睨天下的气度，唇角扯出一抹笑意：“劳你挂心。我过得很好。不过记恨我的人实在是太多了，阁下也算不上什么。”
    盯着他清秀的脸皱眉沉吟了良久，直到太平兴国三年的某一幕浮现在眼前方不确定地问道：“吴王身边的裴……厚德？”声音里满满的尖酸刻薄。
    他素来是有仇必报的性子，裴厚德既然敢喊他太宗，他自然也该喊了李煜被追赠的的头衔回敬了去，同时恶毒地笑了笑：“倘若不是你在我接郑国夫人进宫时闹了一恼，我当真记不住你。你能活下去，不过是我觉得杀一阉人脏自己手罢了。“略微停顿，语气更加恶毒，”你有骨气，怎不随你主子一起死？反倒是靠着我开恩得以苟活？”
    鸩杀李煜、强幸周后，这般奇耻大辱教他无时不刻地想着亲手斩杀了仇人，哭喊痉挛、惨笑、鲜血……这血淋淋的噩梦已经纠缠了他两辈子，此刻被眼前的罪魁祸首一脸淡然毫无歉意地抖落出来，瞬间就成了让他失去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裴厚德先是脸涨得通红，眼眶里都充了血事先想好的说辞忘得一干二净，只是恶狠狠地低吼道：“赵光义！你不得好死！”
    “是么。”赵匡义不置可否神色不变，“我现在就能让你不得好死。”
    裴厚德微微一怔。方才逞一时之快却也忘了自己和主子现在还在人家手里，万一真的激怒那畜生……但他知道自己决不能露出胆怯，否则真的就不战而败了，是以强撑道：“呵，你莫忘了你现在不是皇帝！我唐国的人莫名其妙地死了你也脱不了干系！”
    赵匡义脸色一沉：“你不过就是仗着这一点前来挑衅罢了。既然谁也杀不了谁，到此为止可好？”黝黑的眸子里无奈最终化作山雨欲来风满楼。
    裴厚德瞧着他恨得牙痒却无可奈何地模样，心中格外解气。
    赵匡义看出他眼中的得意，敛眸冷冷一笑。
    果然跟在李从嘉身边的都是些单纯幼稚的……眼前这位活了两辈子也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