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时光倒流四十年  第二十二章 故人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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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军撤回汴梁时,已是冬去春来。
    四月天,柳丝长,草芽碧,桃色清浅,黄鹂婉转泉声脆,青烟淡薄和风暖。高墙朱瓦上,一群白鸽张开翅膀,扑棱棱地飞起,继而隐入一望无垠的蓝天。
    “匡义怎的就选了那个差事?之前不是一直想要从军吗?”出得宫门,赵普一脸诧异地看向身旁清秀俊朗、面沉如水的人。这人不久之前还在闹着要从军,今日皇帝论功行赏问他想任个什么差事时,他居然求柴荣让他在‘三馆’里兼份差事……
    ‘三馆’即昭文馆、史馆、集贤院,本是存储天下图示,集纳人间诗书才俊之地,奈何在乱世中饱经战火,早已破败的不成样子。当此战火纷飞之际,朝廷岁入大半用在军队开支上,哪有闲钱修整三馆,是以如今的三馆只不过是右长庆门东北数十间破旧低矮的屋舍,嘈乱繁杂,阴暗潮湿,几乎成了集市,三馆学士即便是的了写文书的诏命也纷纷躲在家里写,是绝不肯在馆里写的。常人躲得远远的地方,赵匡义这个如今正崭露头角的人为何反而要往那边跑呢。
    赵匡义也不知当初为何就这样说了。也许是那日亲眼见到大哥浴血杀敌时的场景,太过震撼,深深明白二人之间的差距,所以潜意识里告诉自己不要像前世那般一味模仿,自不量力弄巧成拙。抑或是想趁着年轻那些恩怨情仇还未开始多读些书,虽说前世积累的东西还在,但知识,多了总比少了好。他摇了摇头:“无他不过是想读书……”眼带挑衅的瞥了赵普一眼。
    “……”赵普僵了一下,尴尬的摸了摸鼻子道:“有志气。”
    “其实还有个原因……”赵匡义笑笑,某种惆怅自眼底一闪而过,他抬手按按心口,低声道:“这些天疼得越发频繁。我几乎寻遍城中大夫,无一人能诊出是何症……”
    其实他隐约才想到此病因何而起。大抵是忧思过重,心魔不除,滞血伤神了罢。
    赵普担忧地看着他:“他日若得知刘知春行踪,我亲自带你去寻访,现下你把心放宽。有什么事不能与我和将军说,非要闷在心里……等你病好,再去军队也不迟。”仔细瞧了瞧他脸色,红润里带了些许的苍白,清秀的眉眼染了丝病态更惹人怜爱。他恍惚间想起了某个典故,突然觉得西子捧心之美,大抵也就是如此了。
    “你真的希望我去军队?”赵匡义依旧在微笑,但语气与神色却是严肃起来。
    赵普看着他瞬间换上凌厉的神色,立刻打消了他可以称得上是病美人的想法,心道这样阴戾的眼神可不是娇滴滴的女孩子能有的。客套话被人不留情面地戳穿,他唯有苦笑一声:“二公子既然都明了,又何必说出来。”
    以他的精明,怎么会看不出倘若赵家兄弟都入了禁军掌了军权,势必会引起众人猜疑。纵使是柴荣一贯地用人不疑,但三人成虎,时间久了,对赵匡胤还是十分不利的。更何况,留赵匡义在柴荣身边,还能多个最可靠的眼线。在赵匡胤的事业与赵匡义的心愿面前,赵普承认自己是有很大的私心的,正如同方才柴荣准了赵匡义在三馆任闲职时,他下意识地舒了口气。只是看着他有些失落的神色,突然深深地愧疚,忍不住解释道:“二公子,其实我……”
    话未说完便被人打断。
    日光下有人容颜清冷如雪,骄傲倔强了带了丝落寞。
    只是赵普来不及细究他为何只是失落而不是生气,那人已收起阴戾的神色挑眉一笑,满眼尽是刀光剑影的风华,薄唇微勾:“你若是觉得对不住我,不妨请我喝酒吧。”
    赵普乱了心神,连忙应承着‘好’,没有发现对方的笑意全然不达眼底。
    赵匡义跟在赵普身后慢悠悠的走向酒馆,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自嘲地弯了弯唇角。
    不是赵普的缘故……是他在这些天的相处中有了种妄想,觉得两人可以就这样相互扶持着走下去,却忘了前提是没有由赵匡胤产生的矛盾。
    是他在妄想,可他觉得这并不是他的错。
    这种再次被看清的现实带来的刺激,让他心中不是很痛,只是落落的空。
    他隐约觉得这种情绪是不该存在的,却又想不出什么理由放开。
    如果他曾经真真切切地爱过一个人,他就会明白这种空是源于什么。只可惜在两世漫长的岁月里他从未爱过,或者说,他还来不及证明那是爱,对方就或有意或无奈地离开他的视线或是生命。
    曾有多情的诗人感慨过,那种来不及证明的感情不会刺痛真正的无情者,只会刺伤假装无情的人。
    不久之后的一次家宴,醉了九分的赵匡义半遮半掩地向杜夫人吐露这种折磨了他两世的情感,孰料杜夫人看着他笑得古怪:“我儿这患得患失的感觉是因为哪个漂亮的姑娘?如果不是尹姑娘,你可要把这种心思收一收啊。”
    赵匡义眨着双醉眼迷迷瞪瞪地望着莫名其妙把话题扯到女人身上的母亲。
    杜夫人被儿子少见的憨态逗乐了,只是在一边掩嘴笑,待她笑够了打算向儿子解释时,才发现他已经睡着了。她怜爱的摸了摸他的脸颊,低声道:“傻儿子。”
    ……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忆江南、忆江南,几回魂梦到金陵啊……不知忆得是这青山绿水、烟雨楼台,还是那个从水墨丹青里走出来的人?
    耳边是穿着桃红色衣裙的舞女们的吴侬软语,温润婉转的歌喉咿咿呀呀地唱出江南水乡特有的烟雾迷。此刻正是夕阳无限好,柔和的淡金色越过灰墙楼阁落在地面上,映出一地的小桥流水人家。
    赵匡胤骑马自青石板上疾驰而过,哒哒的马蹄声更加重了他的烦闷。今天是他与柴荣约定好的最后期限,明日一早便要启程回京。只是……至今未见到相见的那个人,他心中颇为失落。畅谈着纵马冲出巷口,微微一侧头却是大喜过望――他念想的那个人正坐在酒楼中临窗的木桌旁,举着酒盅却始终未放到唇边。
    似乎是感应到他的目光,李六也转过头。四目相对,久别重逢。他清亮的眸中一时间满是喜悦,开口道:“赵大……”话未说完便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响,感受到众人投过来的或好奇或责备的眼神,他面上一红,将未喊出的话咽了回去,尴尬地地朝赵匡胤挥了挥手。
    赵匡胤挑眉一笑,快步朝楼上走去。待到在李六面前坐定,他心中的激动才略微平息:“重光,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李六笑笑,打量了一下眼前英武之气更甚从前的男子:“许久不见,赵大哥越发器宇轩昂……不知又到了那里行侠仗义?”
    赵匡胤心中微微刺痛。这人初次与自己见面是便认定自己是个劫富济贫、除暴安良的侠客,一直固守着的诚挚本性让他不愿意骗这人,但潜意识里又不愿让对方知道自己是敌国大将这一身份,所以他选择了默认。毕竟是曾经混过江湖的,还稍微有些心安理得。只是……那段张剑江湖游的年轻岁月早已逝去,他站在无数儿郎命丧他手的江南水乡里,面对这个赤子心性的南唐人,他又如何接受‘行侠仗义’这四个字而不羞愧?
    到底是不愿继续骗他,亦不敢现在就将事实澄清,他只能顾左右而言他,将话题岔开了去:“……前些时日一直在北方。重光,倒是你……似乎有些愁绪?”
    “……是家里遭了些变故,无辜遭罪的人太多,”李六眸光微微黯淡,提及此事他显然很是伤感,但并没有避开这个话题的意思,顿了顿补充道:“前几日又与自幼陪着我的……玩伴闹翻了,心情不太好。”
    赵匡胤暗自后悔怎么就提起人家的伤心事,看着那人愁绪满满的面色,他连忙补救:“抱歉……我不该提这个……世事无常,那些事总是难料的,只要亲人还活得好好的就好。至于……你那个玩伴,他大抵也不是恶意?就算他真有什么过失,我想你是温和宽厚的为人,应该可以试着谅解他。”
    “我只是接受不了这样违背我意志的好意……”他眸中泛起一丝苦恼,片刻后又释然:“罢了,如今国难当头,我确实不该因这些小事伤神。赵大哥,你知不知道,前些天刘将军下葬,全城的人都在痛哭……那样的忠臣却盛年为国而死,我真的很难受……只恨我写多了秋月春花,却无那气吞山河马革裹尸的豪情,为他写首挽歌。”
    赵匡胤听得这话,又见他悲伤的神色,心中的痛意更甚。毕竟无论如何,刘仁赡是被大周逼死的。而他,无疑就是断了那忠臣最后一点希望的罪魁祸首。他没有立场去痛骂这场战争,只能安慰眼前人:“刘将军求仁得仁,自当流芳百世。我自北边来,也曾听说,周皇帝很是敬佩他的气节,多次为之扼腕叹息。”
    能被敌人赞叹,倒也是将士的殊荣。
    李六摇头叹息:“君不见,泽国江山入战图,一将功成万骨枯……为何世间总有因某几个人的野心而燃起的战火,夭折的生命。“
    “……”赵匡胤沉默片刻,知他是文人心肠最是见不得杀戮,但心中始终未曾泯灭的壮志却逼迫着他说道:“重光,其实也不尽然……总要有些牺牲,才能换回天下一统。”
    “所以就活该以大欺小、以强凌弱?苛政猛于虎,但也并非君主个个都是猛虎,我只知道唐祚沦亡百年征战不止,无辜丧命的人比起始皇帝、隋炀帝当政时死的人多出数倍!”李六却是出乎意料地固执。
    “有些皇帝四处征讨,绝不是只为了自己。弱肉强食……我们能做的只有变强大而已。”赵匡胤忽然想到南唐正是战败了的的那个,心里一阵懊恼,更残酷却更真实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了,只能低声劝慰道。
    他一向尊崇强者。若是是赵匡义或是赵普向他说这样的话,他一准儿一巴掌招呼过去,只是看着这双清澈不染尘埃、绝不该浸染腥风血雨的眸子,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尽管他亦不知心中这份异样的柔情是为何。
    李六是是心思极为玲珑细腻的人,自然察觉到此气氛的异样,他不愿与想念已久的人起争执,沉默了片刻便转移了话题,听那人给自己讲江湖事。
    之后便是夕阳西下的折柳话别。
    两人俱是依依不舍,谁也不曾想过再见时,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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