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谁家少年足风流  第一章 惊鸿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8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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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漏长,夜未央,瑶台琼宇连霄汉,宫门九重隔沧海。
    万盏金灯照亮深宫大殿,层层的绣纹繁丽的云帷静垂于龙柱之间,近旁跪地捧灯宫奴的影子凝滞在巨大的玄石玉砖上,浓重而晦涩。风过帘栊,珠子碰撞的声音细碎,晃起一天月色,博山鼎炉中沉香袅袅,荡漾渺渺烟光,那烟光忽散忽凝,飘摇如水晶幕。
    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窥人的却不是明月。
    一双手,轻掀帘幕。
    掀帘的那双手,指节修长,肤光胜雪,随意间便是一个华美的姿势。帘幕卷处,现出亭亭人影,漫步上阶,姿态优雅,分帘而来,他长长的浅紫色衣裾拖曳过深红色镶金边的华毯,层层叠叠宛若森凉而又旖旎,令人不敢惊破而见其深隐血色的梦境。
    奇怪地的是,那些跪伏在殿前的宫侍依旧低着头,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那人的到来。
    目光如水波流转,环顾这暌违数年的宫室,微有怀念,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想起这九重华庭里,埋葬的那些瑰姿艳逸,笑意迤逦的女子们,空余芳踪寥寥,不过……
    唇角,隐隐浮现出一抹讥诮。
    微微阖目,依稀间,仍旧是那血色淋漓惨然一夜……
    “太后,多年不见,你还会是以前的样子吗?”
    那些本应湮灭于紫阙龙楼繁华锦盛生涯里的记忆,经过这些年的风霜吹打,可还留存在你的怀念中?一逝数年,夜半辗转,故人又可曾入你梦来?
    若是不曾,那么,我自己来,你,喜不喜欢?
    夜,更深。
    鲛绡烟罗软丝帐拖曳榻前,似烟罗半拢,隐约可以看见内中女子沉睡的容颜。隔着玉帘宫帷,他静静的站在榻前,凤眸不辨喜怒。
    王太后凤妩,这个被称为是凤族最美丽的女子,十七岁嫁于襄帝子竣为妻,次年晋封王后。为后之间,连续废逐、杀戮天子姬妾夫人三十六人,独宠后宫。
    襄帝九年,王后以天子重病为由垂帘揽政,襄帝自此闲居昭陵宫,实与废黜无异。
    至十五年襄帝崩,公子昊继位,是为东帝。
    东帝自幼羸弱多病,向来深居宫中不问政事,登基七年间,天下的实际执掌者仍是太后凤妧。奈何半生繁华,终做灰飞烟灭,风云叱咤,不过生死无常……执掌控了云朝十余年的王太后终于熬不过东帝,或者便是今晚了。微挑长眉,他抬手拂开帷帐。
    那女子颜色凋零,再不复往日夺目之美。乌云青丝半见苍白,凌乱散落于枕畔,岁月的痕迹在病痛之中尽显无遗,已然悄悄布满了眉梢眼角。他微微叹息,——这便是扼断两朝皇统、一统半壁河山、执掌天下十年的那个女子,如今苍老至此,似无力再睁开眼。
    即便是权倾当世,即便是风华绝代,终不过一朝凋零,白骨成灰,无非早一日,晚一日。他自嘲般挑了挑唇角,随手挥袖,数道真气沿他的指尖透入太后身上几处要穴,太后脸上立刻泛起一阵异样的潮红,微微呻吟,睁开了眼睛。
    第一眼看见帐上玉钩轻轻摇晃,撞击床棂,其声清越。
    想必今夜又有宫女粗心忘记关窗,她这样想着,便欲欠身坐起,唤来宫女。
    随着视线上抬,那张容颜忽然落进眼底,她身子蓦然僵住。
    或许是灯火恍惚了容颜,近在咫尺的容颜仿佛化作记忆里那人,如丝浅笑刺得人晕眩。
    “主上。”她喃喃道:“是你回来了吗?”
    那人不答,只是静默的看她,衣袂在风中飞舞,似是随时欲乘风归去。
    “主上……”太后梦呓般的低语,勉力撑起赢弱之躯,朝他轻轻伸出手去,想要如以往般轻轻拉着那人的衣袖,凤眸光芒微闪,那人忽然轻轻退去。
    “主上……,如今连我你也不信了吗?”太后掩面啜泣起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那年,我得到消息赶去时,就看见那里已成火海,而废后不知道怎么的在那宫前,又笑又跳,口口声声说要涅槃重生……四百三十二位师兄妹啊……”
    够了。
    那人微微一笑,忽然漫步向前。不是他多疑,实是鬼魅宫阙,妖影幢幢,充斥阴谋争斗和权欲诱惑的暧昧粘湿气息,无论谁,在其中浸淫久了,都难免染得一身腥气,转而成妖,时隔三年,当年的女子是否还能洁身自好,他实在没有把握。
    这时,夜见幽冥来客,心神摇动神智恍惚,脱口而出的话语,自然是心灵隐秘的最真映射。
    太后,已经过关了。
    太后怔怔看着他,又怔怔看了看地上影子,半晌喃喃道:“我又糊涂了,鬼魂哪来的影子?”她盯着他,细长的眉皱成一线,问:“你是谁?竟敢跑到我宫里?”
    还有这张容颜,世间怎么会有两张完全相同的容颜?
    一个念头闪过她脑海,惊得她浑身一炸,忽地捂住了嘴。
    而那人已微笑注视她,道:“太后,故人来访,别来无恙?”
    云朝襄帝十四年,襄帝在司礼监太监王岗怂恿下,兴兵二十万,御驾亲征,与蛮族决战于天木堡外。时正秋季,万物肃杀,战火狼藉,断剑残戈,硝烟弥漫,战马横卧,陈尸遍布。护城河水已被鲜血染成浓重的红色,天日昏暗,阵阵悲风刺骨,犹如地狱。
    归于黑暗的世界被光线硬生生拉出一条口子。然后豁口逐渐扩大,光线汹涌而进,吞没天地间所有的黑暗。
    突有夜枭尖笑,扑楞楞的飞过树顶,树顶的灰尘像被鞭子抽打,腾地扩散在空气里。
    这突然爆发的动静让小女孩心跳突然加快了一倍。
    瞳孔被光线刺破,树木,干涸的土地,朝着风向翻卷怒吼着的破败战旗,还有天地间疾走的狂风。抬眼望去,似乎踏进死域,鲜血沿着大地的脉纹肆意游走,到处都是已无生机的尸骸,那些尸身有些层叠在一起,有些还在汩汩的流血,而她正坐在几具尸身之上。
    冥冥远方,似有细微的声音,悠悠传来。
    那声音细弱无力,游丝般飘摇飞荡,在死亡的疆域里,蝴蝶般翩翩飞起,然而那蝶也是深冬的蝶,枯脆的翅膀载不动尘世冰霜的风,一点点欲振乏力,却仍旧在霜雪里坚强的飞。
    仔细辨认,隐约听出是一个女子在低声哼歌的声音。
    “……漠漠长野,浩浩江洋,吾儿去矣,不知何方……苍山莽莽,白日熹熹,吾儿未归,不知其期……”
    歌声音质微哑,不知是天生的,还是已经唱了很久坏了喉咙,然而那简单的字句里,句句思念,句句深情。
    乱世、战场、古老而简单的地方小调,细弱而悠远的女子吟唱之声。
    “这就是……死亡笼罩的战场么?”
    恐惧攫紧心脏。
    并没有预期的尖叫,她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颤抖着欲爬起身来,忽然胸口处传来不容忽视的剧痛,女孩的脸色刹那间惨白如死。她这才发现在自己的胸口赫然插着支短箭,衣衫更是被鲜血染透,或许因方才用力的缘故,又有新鲜的血液殷殷从伤口流出。
    跌跌撞撞的爬起,女孩在无数死亡的边上寻找着,手指摸索过每一具年轻的,衰老的,结实的,松弛的……尸体。还有一具尸体倒挂在树上,身上是沉重的盔甲。
    她脸上是因为检阅死亡所带来的麻木而苍白的表情。
    她一具尸体一具尸体地找过去,甚至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黑暗的羽翼再次来袭,视线抬升,忽然一怔。
    远处,孤崖耸立,如一刃被天神劈裂的剑锋,斜斜曳出在山体之外,那轮淡银色的月,正正挂在那绝崖之上,圆而光亮,看上去像是被陡峭的绝崖之尖勾住一般。
    月色森凉而柔润,山巅明月里有人正在作飞天剑舞。
    那人衣袍宽大,被山风吹得猎猎飞舞,于峰巅之高飘荡的薄云淡雾间若隐若现若在九天,举手投足飘然欲举潇洒灵动;长剑撩点裁云镂月风华迤逦;明明只是一个遥远的影子,起伏转折之间,却生出林下之士的散逸风度,和灵肌玉骨的神仙之姿。
    瑶台之上坠落明珠,蓬莱之境荡舟欸乃,那诸般种种景致,都是极美好的,却不及此刻那月中舞剑之影,迅捷与优雅同在,刚劲与曼妙共存。
    星河浩淼无极,皓月烟笼寒沙,浅黑的剑舞之影镀上玉白的月色,鲜明如画,而斯人一剑在手,不谢风流。
    不知不觉间,女孩已经看痴了去。
    以至于暗处传来有人悄然走近的细微声响,竟也没发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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