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晴朗。
    渐渐入秋的天气褪去了暑热，显出些许凉意及干燥。
    “来切磋一下。”
    正坐在小院的石桌边上发呆的云翳被突兀想起的声音唤回神智，本能的抬手接住向他抛来的长剑。
    云默攸站在离他约三米远的距离，一脸不容置疑的挑衅。
    “……那就来吧。”云翳起身，缓缓抽剑出鞘，“刚好可以称称你到底有几斤几两。”
    那口气，明显不是简单的“切磋”一下就算了。
    陪着云翳发呆的欧阳十一支着下颌，一见这情形，不由得满脸纠结。
    “少主和舍弟给你添麻烦了，请欧阳先生见谅。”
    跟着云默攸过来的云枫华在欧阳十一边上坐下同样一脸纠结，手还下意识的捂住胃部。
    “哦，没什么，这些天都习惯了。”欧阳十一拿过一个倒扣的瓷杯很好心的给他倒一杯茶——虽然已经凉得差不多了，“你胃痛？”
    “神经过敏吧……让这两家伙给闹的。”云枫华道一句谢，捉起茶杯喝一口，“先前都没有时间和欧阳先生聊聊——舍弟这两年都跟你在一起吗？还是你们最近才遇上的？舍弟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好明说的事情？不知欧阳先生是不是有头绪？”
    云枫华出乎意料的单刀直入，欧阳十一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面前人是来打探的——不管如何，云枫华眼里的担心很真切，欧阳十一觉得自己实在没必要提防顶着云隐兄长身份而且看云隐的样子还挺信任对方的人，歪头想了想：“两年前，云隐差点死了……我把人捡回来养了一整年才慢慢恢复，然后恢复成了像现在这样生龙活虎还能跟人大动干戈的模样。”
    “死……”云枫华有一瞬间的窒息，脸上都是痛惜及暗恨，“欧阳先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欧阳十一从斗得难分难解的两人身上分了一点眼角余光给云枫华：“……我知道，不过那是云隐自己的事，你想知道可以问他——他认为告诉你没问题的话就会告诉你，我无可奉告……抱歉。”
    “这样啊……”
    之后两人就没有再聊起过这个话题。
    院子里两道迅速移动的身影分开不过瞬间，剑锋再次撞上——
    “我问你，昊昊之前是不是一直跟你在一起？”
    “是又怎样？你呢？你和学长到底是什么关系？你绝对不是他男朋友！”
    暂分，相击的剑锋拖擦出激烈的火花——
    “干卿底事！我们是有家长认同的！——你既然和昊昊在一起怎么又把人看丢了？我看你是根本就没把他放在心上——你这活该被抛弃的第三者！”
    “关卿底事！我上辈子就已经定下学长了！”
    “昊昊一出生我就定下了！你这个后来居上的家伙算什么东西？”
    “混蛋！别以为你和学长有关系我就不会杀了你！”
    “如果不是昊昊认识你，你早就没命了！”
    “走着瞧！”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越战越激烈，越斗越奋勇，同样带着至死方休的气概，但同样下意识避开了对方致命点。
    互掐到现在，旗鼓相当的两人也不过是互相挂了点彩而已，绝对死不了人。
    这也是欧阳十一和云枫华能像现在这么淡定的把这场闹剧从头看到尾的原因。
    “看来两个人都积了不少火气。”云枫华发出一声叹息。
    “回头我开个下火的方子，你让人给他们抓来煎了让他们喝。”
    “……那个叫云昊川的，欧阳先生认识吗？”
    云枫华把视线挪到欧阳十一脸上，似乎想看出点什么来。
    欧阳十一点头：“认识——云隐一个人不知道跑哪里捡回来的，大半个月不见踪影，一回到药谷就是让我救命……我当时还以为是他孪生兄弟来着。”
    “两个人真的长得那么像？”云枫华好奇，“我没听说家族里面还有谁是和云隐长一样的……知道来历吗？”
    “谁知道？云隐不愿意说，云昊川又跟个哑巴一样，你跟他说一百句他也不定会不会回你一句。”说到云昊川那种习性一般的沉默脾气，欧阳十一莫名的有些来火，“两人是长了一个模子，连身形也相差不多，云昊川的性格就太不讨喜了，整天板着张脸半点表情都欠奉……真不明白这两人是看上了那样的人。”
    “那个云昊川性格不好？那他人品怎样？”
    欧阳十一忽然产生一种云枫华像个在给儿子物色媳妇的挑剔婆婆的错觉。
    “少长老，外面有两个自称龙门的人说要求见欧阳神医，不知……？”
    无视院子里还没打完的两人，身着灰白劲装的持剑青年来到面前打断了欧阳十一即将要说的话，明着是在向云枫华报备，暗着却是在询问欧阳十一的意思。
    “龙门？这可是稀客。”欧阳十一笑笑，“龙门的人找我有什么事？”
    “只听说要神医救一个人，具体的，属下便不知了。”青年顿了顿，“不知欧阳神医意下如何？”
    “那就见见吧。”欧阳十一站起身，伸个大大的懒腰，“虽说龙门名气算不上大，英雄好汉还是不少的——没有怠慢的道理，不是吗？”一边往外走一边头也不回的甩甩手，“云隐那小子，你们姓云的就先看着吧……看样子他们一时半会是停不下来了——记得让他们都留一口气方便老子救活就行。”
    令欧阳十一意想不到的，今天找他的人除了龙门的，还来了一个武林盟送请帖的。
    “路上有些事情耽搁了，万分抱歉，这是盟主特地让在下送来的武林帖，望八月十五仲秋时节欧阳神医能到和歌城无渊山庄参加今年度的武林大会。”
    欧阳十一接过送帖青年手中的金红帖子，心不在焉的打开看了看，再心不在焉的和人寒暄几句，那人倒是急急忙忙连茶都没喝两口就以请帖还没送完为由先行告辞了。
    转向边上等得有些着急的两个草莽汉子，欧阳十一开口：“龙门二当家想让我救一个人？不知道是什么人？”
    欧阳十一医术了得，在江湖上名气很大，但欧阳十一也不是什么人都救的。
    “是个年纪轻轻有点文弱的小兄弟。”其中一人赶紧开口，“欧阳先生人称‘回春手’一定有办法解‘凝霜’的毒，对不对？”
    “‘凝霜’？”欧阳十一微微一怔，“这种毒，中者若是练纯阳功法的武林高手还能撑过两个时辰，普通人不过顷刻就会浑身血液冻结、僵冷而死……你们从哪里赶来？中毒的人练的什么功夫可以撑到现在？”
    “不瞒先生，原先中毒的是我们二当家，那个小兄弟是为了给二当家过血换命才……是我们龙门对不起人家，幸好上天垂怜，‘凝霜’的毒性到了那位小兄弟身体里就莫名被削弱了，三当家勉强替他压下毒性，二当家便赶紧将我二人遣来找先生……我二人去了药谷没找到先生，好不容易才打探到先生打算行踪，烦请先生和我兄弟二人走一趟吧！”
    “‘凝霜’的毒，我是第一次遇到活人，能不能解实在没有把握。”欧阳十一实话实说，“但既然你们那位小兄弟已经被压下毒性，想来是暂时不会有大碍……”掂掂手中武林帖，“你们先给你们三当家传个书信，还有一个月，问他能不能撑到八月十五……我们和歌城见——我也很想见见这个在‘凝霜’之下活下命来的小兄弟。”
    两个汉子面面相觑，其中一个人终于狠狠心点了头：“我龙门此次也是为了八月十五武林大会而来——欧阳先生稍等，我兄弟最迟夜里会再来给您答复，先行告辞！”
    “请。”
    送走两人，欧阳十一把玩着手中的请帖，陷入了沉思。
    “你终于也收到这请帖了。”
    手中一空，欧阳十一抬头，不知何时云隐已经来到了自己面前。
    “什么时候……不打了？”有些惊讶，欧阳十一上下打量面前的人，发现除了形容有些狼狈之外并，没有受多大伤害，“你好像知道我一定会被邀请一样……你也要去吗？”
    云隐变戏法似的，手腕一甩，原本只有一张的请帖成了两张，递给欧阳十一：“我也是受邀者——不过不是云隐这个身份而已。”
    欧阳十一打开，一一看过，神色变得凝重：“我还以为历届的武林大会请的都是所谓的武林正道、白道……什么时候黑道、邪道上的人都在受邀之列了——你什么时候拿到这个的？”
    “两天前，晏月送来的。”
    云隐神色比之欧阳十一更是凝重了许多，眉间隐隐有些难解的复杂：“晏月告诉我，五大家都收到了……包括之前一直隐世的云氏。”
    而他明明记得，上辈子云氏一族根本没有受邀武林大会……
    ——是因为‘云默攸’的出现才导致了云氏局势走向偏差吗？还是这个世界真的就如云默攸猜测的那样，已经不再同一个时空之中？
    “看样子，我和你两个有必要再私下谈谈了，是不是？”
    不知听去两人对话多少的云子烨倚在门边，显然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脸上似笑非笑的盯着云隐，身后是脸色欠佳的云枫华。
    “云隐……你在外闯荡那些年都做了什么？什么黑道、邪道……”
    “大哥，现在不是追究我那些年做了什么的时候……只要我没有做过打着云氏一族的旗号的事，怎样都无所谓吧？”云隐淡淡说道。
    云枫华一时不知该说他什么，气得“你”了半天也没个下文。
    云子烨开口打断两兄弟之间的暗潮汹涌：“枫华，你们兄弟那些破事先搁一边，我有事和云……和云隐说——你跟我来。”
    嚣张的向云隐勾勾手指，云子烨丢下话也不听别人意见，转身就走了。
    云隐难得没有和他唱反调，跟了过去。
    留下欧阳十一和云枫华两人大眼瞪小眼——
    “那两混蛋是都当老子不存在了吧？！”
    欧阳十一终于忍不住嚎了出来。
    云隐和云子烨再次两个人关起门来密谋了半天什么东西外人不得而知，倒是不出意料的最后全武行上演作为谈话终结信号。
    当夜，龙门来的两个汉子再次找上欧阳十一，商量底定，次日和云氏一行一道往和歌城方向出发了。
    于某些人而言行踪成谜的云昊川依旧没有消息，却没人知道，他们已经和云昊川错肩而过。
    七天后，云隐遇上了一个他注定躲不开的大麻烦——
    秋昉渡。
    不说云隐和云子烨之间是不是有什么恩怨理不清，互相打着打着已经打出默契来的两人争锋相对之余又因对方与自己旗鼓相当而起了些英雄惜英雄的相惜情绪，每每打起来都是使出浑身解数把对方往死里打却又互相悠着不让自己真把对方打死，让围观的人看得心惊肉跳，就是没有和解的意思。
    十八般武器轮着来，每天非得打上一场淋漓尽致的，这都成了云隐和云子烨之间相处的定律。
    这日午时，依旧大好天气，紧行慢行走了一路的众人在一处空旷的林地搭起炊事工具生起火准备午饭，云隐随手抓过两把长矛，扔给云子烨一支，两人就又“切磋”了开来。
    本来这一群人不是用剑就是习惯了赤手空拳，没有多少二样的武器可供两人轮着拿来“切磋”，却是出行的头一天，恰巧经过一个卖各种兵器的铸坊，两人一言不合当场打起来，各自都受了点伤不说，还几乎把人家铸坊给毁掉，为了息事宁人，云枫华出了巨资把人家铸坊的兵器包括被两人毁坏的那些全盘了下来，那个肉痛啊，云枫华是到现在都不愿想起。
    于是，为了防止再次被两个败家的连累，云枫华当下就决定走最偏僻的山路去和歌城——至少荒山野地的，不怕那两个败家子再毁掉点什么必须得花巨款摆平的东西。
    秋昉渡出现的时候，云隐和云子烨正打到兴头上，一招一式越加狠戾，一进一退也更加惊险。
    平日旗鼓相当的两人，在使用长矛上面，云子烨明显要比云隐更胜一筹，眼见云隐一个不慎，云子烨手中的长矛就要钉入他肩膀的时候，秋昉渡如鬼魅现身，一个弹指就把云子烨的长矛引导到另一个方向让云隐躲过一劫——
    “秋昉渡？”
    云氏和秋氏有交情，尽管不深，作为云氏少当家，云子烨还是认得他的。
    对这个忽然出现的男人，众人一开始也是戒备的，但见了秋昉渡真容，就都放下心来，各自该忙什么忙什么，只有欧阳十一、云枫华及龙门的两个汉子不约而同凑了上去。
    “前辈。”云枫华态度谦虚的一抱拳。
    “秋当家，久见。”龙门的两个汉子跟着抱拳。
    秋昉渡淡淡的点头，“嗯”一声算是回应。
    只有云隐和欧阳十一自秋昉渡出现以来没有说过一句话，摆出冷淡的神情，不同的是，欧阳十一眼里是一种类似评判的傲慢情绪，而云隐眼底找不到任何情绪。
    云子烨对秋昉渡的态度算不上好，至少不像云枫华一般有把这个武林前辈放在眼里或表示哪怕一丁点尊重，收了长矛，道：“什么风那么能耐可以把尊贵的秋氏一族族长吹到这种荒山野岭来？秋前辈这是也想和小爷打一场的意思？”
    “云子烨。”秋昉渡缓缓开口，似也不是很待见这个有些狂妄自大的后辈，“云少当家。”顿了顿，“我出手，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云隐。”
    说着，秋昉渡转过头去，凝视云隐，眼中极其深邃，黑沉沉的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欧阳十一忽然嗤笑一声，引了注目礼，盯着一张好笑的脸摆摆手：“没什么没什么，就是觉得有点好笑……你们聊，我不凑合。”说罢，欧阳十一一手勾住云枫华脖子一手揽过云子烨肩膀，向龙门的两人说道，“走了走了！人家明摆着有不想让人听到的悄悄话要说，咱们就不要不识趣的凑热闹了。”
    “放开！”云子烨狠狠甩开肩膀上的手，不悦的眯眼横了欧阳十一一下，还是很自觉的走开了——尽管他挺想听听那两人会说点什么，还有点好奇两个人的关系。
    “……云隐。”
    两人相对半天，秋昉渡才又缓缓的吐出两个字，沉默片刻之后才接着情绪复杂的说一句：“原来你真的没死……”
    云隐脸上隐隐的笑容裂出一个清晰的弧度，抬眼和秋昉渡的视线对个正着：“是墨阳告诉你的？”
    秋昉渡微微一怔：“墨阳？他知道你活着？”
    “不是他告诉你的？”云隐依旧答非所问，“也罢……谁告诉你的也不差……怎么？见到我还活着是什么感受？惊喜还是有惊无喜？或者是松了口气？是不是觉得当年的愧疚少了点？”
    秋昉渡抿唇不语。
    “上次见到墨阳的时候都忘了问他，你们现在过得怎么样？还好吧？我的话就不劳你们担心了——我现在过得很好，还有一个很喜欢的人，你们没必要把过去的事情放在心上……说起来，秋冷呢？秋冷他现在还好吗？不会还在记恨我吧？”
    就算秋昉渡再怎么老狐狸也完全看不懂现在的云隐。
    他话中若有所指，脸上的笑容却温和美好、不带杂质。
    “你……怎么活下来的？‘断天涯下无尸骨’……”
    秋昉渡这个问题问得有些难言的苦涩。
    云隐很快打断他：“我也不知道。这大概得归功于欧阳——听说我半死不活的时候他把我捡回去了……居然留了一口气在，我当时运气还是不错的。”
    秋昉渡听不出来云隐话里面是不是有怨恨的情绪，甚至连他是不是放了情绪在里面都听不出来。
    “你……怎么会和云少当家……！”
    问题没有问完，秋昉渡意识到什么，猛然住口，眼中显出了些震惊的情绪：“你和云氏……！”
    “诶？你没发现吗？他姓云，我也姓云啊。”云隐笑得一脸纯良，“只不过以前有规定不能明白跟人说我也是云氏一族出来的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