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小唯……
    ——你还记不记得我。
    ——小唯！
    ——我是……我是……
    此时，有一双修长又白净的手一直伸向我，当我即将看向那张一直不停呐喊的脸时，突然周遭化成了一堆漫天飞舞的碎片，耳边只剩下一个反复回响的声音。
    我是……我是……
    【一】
    他们都说我叫连唯星。
    看着餐桌旁那一张张面带微笑的脸，其中隐含着期盼，我忽然也觉得一阵奇异的温暖袭上心头。但是，或许是天生的敏锐，我并没有尽信其他人的话，那对自称是我“父母”的人正殷勤地为我的面包上抹着果酱，我余光瞄着他们灵活的手，脸上的恬淡不知怎么令我有些不知所措。
    当我看见早上第一缕阳光时，我便发现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残缺不全的梦境，梦里有一阵浓密的大雾，一双修长的手，和翩飞的、模糊的衣袂，还有那一直不停的唤声。除此之外我对这个地方的一切无从所知，甚至连梦里的人是谁都不知道，醒来不久房间里便进来了一对慈祥温和的夫妻，仿佛习以为常般缓缓陈述着我的身份，眼底里满是无奈，而我则是静静的听着。
    原来我是他们的儿子。
    是他们最疼爱的儿子，捧在心尖上的人。
    我恍惚地点着头，看着那对夫妻不停说着那些陌生的事情，心里忽然有些烦躁，什么都不知道的脑海令我感到一种无知的恐惧，等到他们苦口婆心的说完离开，我才恍如大赦般平躺在柔软的大床上。未知的一切，包括这张不知以前躺的是谁的床很快让我的后背如灼烧般难受。我缓缓爬起来，伸手去摸床头的柜子，柜子里只有一双绿色的手套和几只袜子，我颤着手将柜子推开，几步跑到书桌前，码的整整齐齐的书架都是一些福尔摩斯和卫斯理类的小说，看到那样有序的书本，我仿佛失去理智般狠狠地将它们推到，手指像是触电似的不自主的抖着，但还是翻开了书桌边的柜子，里面都是男生的游戏卡片和乱糟糟的本子，不停的翻看着那些涂鸦似的本子，上面都是一串串数学公式，我不太相信这个房间一点破绽都没有，当视线转到桌角一盆小小的仙人掌时，我突然觉着脑子更加钝痛了，伸手拿起那盆看似寻常的仙人掌，露出那张原本应该平整的书桌，上面竟然用小刀歪歪斜斜刻了两个字。
    ——阿缺。
    阿缺是谁？
    大雾弥散般的脑海，我左手抓住自己的头发，感觉到疼痛的感觉，我才慢慢停下自己的动作。
    我是在做什么？
    可能这个阿缺才是这个房间的主人吧。才是应该接受面包果酱的人，才应该是享受所有人的爱的人，我是什么呢？
    是这个阿缺的替身。
    我看着递来面包的母亲的脸，这个认知使我脸上的肌肉僵硬起来，笑的有些勉强。
    咀嚼着甜腻的面包，我努力地在内心里重复着。
    ——你是替身。替身。
    【二】
    乘上通往我的学校的公汽，我开始反复思考我以前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作为一个男人，我觉得以前的我应该是个勇敢无畏的人，正在洋洋自得的时候，想起无论以前再怎么优秀如今也得代替别人活着，突然发现自己那些猜测显得毫无意义。我又开始在脑海里描摹阿缺的样子，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正是想的入神，公汽停了下来，进来了一个一身白衬衫的少年，少年明眸皓齿，周身仿佛有着一圈阳光的光晕，我不禁伸手挡了挡，发现今天根本就是阴天，不禁笑笑，随意的放下了手。少年因为匆忙的奔跑才赶上公汽，抱歉的朝司机笑了笑，刷了卡便朝后面走，意外的，他停在了我的身前，用一双修长美丽的手拍了拍我的头。
    “嘿，早啊，小唯。”
    我倏地睁大眼睛。
    “咦？怎么了，不记得了吗？我是阿缺啊，余墨缺……”
    【三】
    ——小唯……
    ——小唯！你还记不记得我？
    我奔跑在大雾中，努力寻找着声音的主人，突然声音一变，一阵小孩子银铃般的笑声传来，大雾深处逐渐显出两道纤细渺小的身影，稍稍高一点的身影牢牢牵住小的身影，两人一直不停的奔跑。
    “咯咯咯咯……”小孩子跑累了躺在地上，稍高的身影没有随即躺下，却是从草丛中拿出一只风筝，远远地，可以辨出蝴蝶的形貌，高个子朝躺下的小孩子耳语了几句，便拿着风筝兀自一人奔跑起来，蝴蝶风筝越飞越高，彩带打着卷儿，小孩子的笑声愈发的大，另一个明明已经快要精疲力竭却因那串笑声而拼命的奔跑着……
    ——跑快些！跑快些！
    ——蝴蝶飞啊……
    我也随着那道身影跑起来，不知如何，我对于那不停奔跑的身影充满了烦躁。“不要跑了！你已经不行了……”
    ——好高好高的蝴蝶风筝。
    “求求你！别跑了——你不要再跑了！——你已经不行了！——”
    “你已经，不行了……”
    【四】
    我同余墨缺一起到了学校，想起这个人就是那个神秘的得到所有人的爱的阿缺，我突然怨毒的产生些莫名的恨意。但是没有眼力见的墨缺根本没有想到身后安静跟着的我竟然存着这般心思，仍是毫不设防的走在我的前面。
    他真的很高，相比之下我的眼睛平视时只能看见那宽阔的背脊，墨缺面上带着愉悦的微笑，领着我重新认识着我的同学——那些活泼的、曾经相识的脸朝我露出友善的笑容。
    “你又什么都不记得了啊？”打招呼的同学里有着几道突兀的声音，墨缺脸色一变，随即拉着我坐到一边，那个发问的同学只是撇撇嘴叹了一声“晦气”。
    看着墨缺明显不高兴的模样，我装作无意识的问道：“我经常这样吗？”
    墨缺收拾书的手一顿，“不管怎么样，你都是好的。”
    我的指尖一缩，没有再吭声，刚刚尖锐发问的同学似乎坐到了不远处，悄悄地对其他同学说着：“连唯星那种人，大概只有余墨缺才能忍受吧……”
    “墨缺为什么要和连唯星一起啊，明明大家都很喜欢他啊……”
    “哼！那个连自己的朋友和家人都记不住的可怜虫！”
    尽管他们的声音压得很低，我依旧听得清晰，我不禁想着，我到底是“哪种人”，不过转而自嘲的笑笑，刚才还满含不满的讨厌着墨缺现在又以为自己是什么神圣的人，这样的我，果然是令人讨厌的吧。
    作为整个班的支柱的墨缺又优秀又大气……
    而我只是个连自己身份都不知道的。
    可怜的替身。
    想起桌子上那个歪歪斜斜刻着的“阿缺”，我不禁捏紧了我的双手才忍住没有颤抖。墨缺倒是认真的做着自己的事没有注意到我，我发现了这一点，不知是庆幸还是如何，轻叹一声，背后沁湿的衬衫隐约透过一丝凉意。
    【五】
    ——小唯，我把风筝飞得很高！
    ——小唯，不要不开心……
    我依然游走在大雾之中，突然一道刺眼的光线射进来，拉着风筝的身影已经靠着较小的身影躺在草坪上。
    “你不害怕吗？”小影子倏地转过身，望着大影子。
    “小唯怕什么？”
    “我是一个可怕的怪物，有一种奇怪的失忆症，无论今天的我怎么喜欢你，明天都会忘了你的……我……我不希望这样……”
    “可是我很喜欢小唯。”大影子沉着的说，“我记得你就好了。”
    我逐步走近那对谈话的人影，正要看见大影子的脸时，大雾变得浓起来，两个人突然消失，我又跑了几步，却发现周遭变得空旷起来。
    “你是谁？你出来！！——不要躲躲藏藏的！”
    ——小唯，你忘了也没关系。
    ——我记得就好了。
    【六】
    好不容易等到下课，我有些疲惫的趴在桌子上，毕竟什么都不知道，感觉一切都是从头学起，索性自己也不是完全一无是处，勉勉强强还能听得懂些。课上墨缺解决了老师的高难度题型，在接受众人聚集的崇拜的目光，我不禁有些不自在与尴尬。同时，墨缺越是照顾我，我就觉得越多的人用不怀好意的目光瞅着我。
    余墨缺真的很好，就是因为太好了，让人有些想要毁灭他的冲动。
    他享受着所有人的目光，安然的，享受着所有人的尊重，享受着所有人的爱，他完美无缺，令人自惭形秽。
    拒绝了同墨缺一起去操场，我一个人留在空空荡荡的教室里，突然因为自己的小肚鸡肠而感到莫名的懊丧。但是想起那些人略带惋惜的望着我和墨缺的目光，想着父母满含爱意的飘渺的眼神，想着自己空白的记忆……
    电视里老会出现一些有着精彩惊险场面的电视剧，里面危及生命时，动作灵活的主角们总能化险为夷，在观众为他们喝彩时，谁又会记得有那么一批替身演员愿意代替主角去承受这一切，尽管永远无法露出自己的脸，只能代替他人卑微的展现自己。
    我想要变成他，想到只要成为“阿缺”，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接受一切的关爱，我兴奋地心都微微颤抖着。
    可是有正牌的人活着，替身永远都是逆光存在。
    呐，突然，长出恶魔角的我多希望——
    阿缺，你不在了多好。
    【七】
    ——小唯，有人和我说，在美丽的夜空下，每多一个人抬头向上看，天空中就会多一颗星星。
    ——你叫连唯星，瞧，多美的名字。
    我努力的想要驱散那萦绕在脑中的声音。
    大雾中，两个小孩并肩坐着看星星，我摸索着想要靠近他们却发现每进一步都像在原地打转。
    “我真的不想忘记你……”
    “小唯，我是……”
    “啊！真的多了颗星星！——快看——”
    另一个人满含无奈的随着欢欣的目光向天上望去。
    明明是一片大雾……
    我疯了似的在他们身后奔跑着，想要闯进来。
    ——小唯，你的名字。
    ——果真很美。
    【八】
    体育课，隔壁班与我们打友谊赛，什么忙都帮不上的我自然是留在休息室里，百无聊赖，我一个人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突然一声轻微的推门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潜了进来，我继续伪装在闭目养神，那个人影听见没人发出声响，长嘘一口气，我悄悄地用眼角余光瞧着那个人，是个瘦瘦小小的男生。
    那个男生快步走向我们班男生放衣服鞋子的地方，一边偷偷注意着附近，一边从怀里掏出什么，装作不经意的丢进一双红白相间的运动跑鞋中。男生见事情完成，便匆匆离开了休息室。
    见男生离开一会后，我睁开眼，快步走到那双运动鞋处，瞧见里面很隐晦的放着一块拇指大小的透明碎玻璃，咒骂了一句，正想将它拿出来，突然发现运动鞋的商标空白处写的很小的一个“缺”字。
    这是余墨缺的鞋。
    手突然顿了下来……
    如果他穿了这双鞋，会受伤。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如此不愿将那块玻璃拿走。
    让他穿这双鞋吧……
    总不能所有的痛苦都只有我一个知道、我一个承担……
    这样对我真的很不公平！
    反正这个是别人做的，不是我。
    我只是没看见罢了，我根本没看见！
    我偷偷跑回椅子旁，继续假寐，可是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慌张的心意。
    不一会篮球队的人进休息室换衣服，墨缺本来想过来看看我，却发现我已陷入“熟睡”，很细心的坐在我的旁边，他缓缓穿起那双红白跑鞋，并没有打扰我便离开了，与此同时，我睁开了双眼，突然发现走了几步的墨缺一停，随即在其他人的询问下又继续无所谓的向前走，只是一只脚的动作明显放轻了。
    ——你开心吗？
    ——你可以告诉他的，他就不会那么痛了。
    ——你其实什么都看见了！
    我坐在那里恍若失魂，不一会，猛的站起身离开休息室向场地里跑，混进一群正在看比赛的女生中，她们正疯狂的尖叫，墨缺投中了几个球，一边和队友们击掌，一边小跑前进，我看着那逞强的背影突然觉得分外烦闷。
    一直到比赛结束，墨缺一直露着微笑，大家聚众想去食堂庆功，我却跑过去突然拦住墨缺。
    他恍然，“你们走吧，我还要和小唯一起的……”
    等到其他人有些不满的离开，我抓住墨缺的手臂，“我们去医务室！你瞧瞧你现在走路像什么样子了！？”
    墨缺愣了一会，然后噗嗤一声笑出来。
    “好兄弟，小唯，我就知道你会发现……”
    “笨蛋，笑什么！？”
    “呵……没有啊……我哪有……”
    “还笑！”
    “呵……哈哈……”
    “……”
    【九】
    ——小唯，这盆仙人掌送给你。
    ——小唯。不要忘记我哦。
    我看着那个捧着仙人掌的小小少年，他的眉目温柔。
    ——小唯，仙人掌虽然有着坚强的外壳，但是内心却很柔软。就像小唯一样。
    绿色的、小巧的仙人掌。
    ——以前，有一个骑士愿终其一生挑战世界上最为坚硬的东西，他听人说，沙漠里有一种叫仙人掌的植物，他们有着密密麻麻的刺，骑士看到它后，抽出自己手中的宝剑，一剑劈开仙人掌，却发现粗糙坚硬的皮肤里，都是柔软晶莹的绿色露珠。
    男人就和仙人掌一样，他们不一定都是铁血的硬汉，偶尔也会有一角留有少年时的敏感与纤细，当受伤时，虽不会像少女一般流泪，却也会疼痛。
    ——我希望，小唯看到它就会想起我。
    【十】
    “为什么当时不停下来……明明就已经……”感觉到了啊。
    “哈？那个啊……所有人都在等着我啊！”
    “哼，那你就不把自己当回事了是吧……”我狠狠的将绷带一扯，墨缺嘴角一抽，他小心翼翼的看着我的表情。
    “小唯，果然还是最先发现呢，无论我藏得多么好，在小唯的面前总是无所遁形……”
    我并没有回话，只是默默的坐在旁边，气氛一时有些静谧。
    为什么我一点也没有感受到所谓的报复的快感。
    明明可以取代他的一切，这样的极致的诱惑。
    我到底在干什么？
    “今天的小唯格外不一样。”墨缺一个人靠着枕头说：“小唯今天很安静。”
    “难道我以前是个话唠？！余墨缺——”
    墨缺笑起来，他静静看着我，拍拍我的脑袋。
    医务室的窗外，天已经逐渐转黑，黄昏的剪影显得格外美丽。
    “今天又要过去了。”
    “嗯……”
    “我很好奇，明天的小唯又是什么样子……”
    “余墨缺……”
    “突然，很不想让你忘了我。”墨缺依旧是温和的笑，“虽然，每天都很疲惫……可是好像每天都能和你相处的很好呢……”
    【十一】
    大雾中，小男孩一个人拿着美工刀趴在桌子旁缓缓刻着什么。
    ——小唯，不想让你忘记我。
    “不会忘记你的。”美工刀刻的字歪歪斜斜，小男孩抚摸着凹下的痕迹，缓缓将一盆仙人掌放置在上面。
    “我的阿缺……”
    【十二】
    你有没有忘记一个人，又恨过一个人。
    【十三】
    如果说，我第二天就会忘记你，你还会同我一起吗？
    【十四】
    黄昏已逝，墨缺因为受伤而呆在医务室里，窗外逐渐下起了小雨，隐隐有转大的趋势。
    突然门被撞开，墨缺有些惊讶。
    我气喘吁吁的倚着门，一手将伞扔过去。
    ——我不想也知道你这个笨蛋怎么会带伞！
    【十五】
    我嫉妒你，恨你，羡慕你，并且以成为你的替身为耻。
    不知什么时候我忘了最初和你并肩的初衷。
    我忘记了。不记得你是谁，也不记得我是谁。
    【十六】
    我伏在桌上，在桌子的一角刻上“阿缺”。
    ——小唯……小唯……
    ——我是……是……
    【十七】
    当第一缕阳光照进我的房里，我已发现我的脑海一片空白。
    ——我是谁。
    ——你叫连唯星。而我是阿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