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半城华府半囚笼 第一百五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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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就借家书传信,做了云墟隐尊阿姬曼,和唐王李忱的眼线。”
被江见清的目光锁住,李长帆眼眸震颤,半张口,好半晌,忽柔和了眉眼,无辜而无奈,苦笑:“……对。”
道完,又补一句:“究竟是谁的眼线,我也不知了。”
江见清看着李长帆,看啊看,看啊看,还是只能深深一叹:“看来你并非他们安插的人马,的确只是假作不知,聊些家常。”
李长帆亦轻叹,皱着眉头道:“说来惭愧,我许久之后,才发现与我通信的已不是我家私塾先生了。还是自长安而来,因故意外路过云墟,前来看望的远房亲戚告知,道是先生两年多前,便已病故。”
江见清道:“字迹却一模一样。”
李长帆点头:“但假作先生,与我通信之人只是与我闲聊家常,仅此而已。而那位亲戚却告诉我,自先生去后,我本家早已日渐没落,却不知为何多蒙眷顾,官家照拂,江湖救急,重回生机。”
“你惹不起,你也不想惹。”
“是。他人皆道我是富家独子,来此避世逍遥,实则不是。我父亲早逝,遗愿嘱咐我拜入云墟,是深知我个性恬淡,争不过诸多叔伯家系,何况其中不乏为人狠戾者,是叫我早脱是非,明哲保身了。果不其然,先父离世不久,偌大家产多被侵占,几乎分崩离析,勉强维持。只我老母尚在长安,盼着我回去。如今云墟事了,我终也能回去,带着我母亲远离是非了。”李长帆看着远山,长长说着,眉目却是少见地飞扬,看向江见清,道,“问心无愧地回去。家书之中,不过我所能知,所能说之事,再无其他。”
江见清笑了:“是。还有你身为文尊,多年积攒的财货,足以抛却家产,带着你老母亲前往别处,安享晚年。”
李长帆也笑了:“对。”
瞧着江见清一张眉清目秀,粉嘟嘟的圆脸,此时笑得又有些慢,有点呆,依然很可爱,李长帆几乎要以为方才字字千钧,气势慑人,从容不迫的少年是他看花了眼,想说什么,只脱口个“你……”字,却又不说了。
江见清也不急,眨了眨不知是大智若愚,还是真呆傻可爱的大眼睛,看着李长帆,还略歪了歪头。
李长帆真的什么都不说了。而是对着江见清,再次微笑,诚恳道:“见清,保重。”
江见清倒是微讶,继而慨然道:“……心无芥蒂,一片纯然,方能泼墨山水,挥洒天地。无论是作为一个道人,还是一个文人,都挺适合你的,长帆。保重。”
语声清越,通透如珠。
李长帆朗声而笑,向江见清深长一揖,转身离去。
江见清亦郑重回礼,目送李长帆离去。
不多久,喊杀声起,云墟兵乱,第一道战火,点燃。
江见清立于原处,静静看着。
很久,很久。
不发一言,默然旁观。
似看着所有一切生死,起伏,轮回。
身处化外,不过看着。
看到天元楼塌,云墟覆灭。
看到无处可看,而身后一道脚步声远远靠近。
略带疲惫,仍是清丽绝尘的女声随脚步响起:“你,任李长帆走了。”
不是问句。简单陈述,随口一提。
“嗯。他不过传传信,也未做何奸恶之事。”江见清说着,仍是面对云墟废城,瞧着袅袅战火,炊烟般萦绕山谷。
身后站定,是比江见清少年般的个子高了好些的清瘦女子笑了一笑,道:“那是因为你在。若非你一直盯着,防着,守着,将所有异动铲除在萌芽之刻,不论愿不愿意,李长帆一介文人怕也当不了文人。不论甘不甘心,隐尊或者唐王,等来的,怕也不是如今这个结局。”
听到此,少年身形一僵,许久,一叹:“也是了。光凭一个李长帆,如何斗得过隐尊,甩得脱唐王。更有其余诸多势力,虎视眈眈。文尊这顶高冠,于云墟,还是能做很多事的。”
“云中也好,飞声也罢,再加个重霄,或还有我,与礼尊师兄,最忽略了的人是李长帆,最看轻了的人,是你。仅凭一人之力,武功莫测,洞若观火,釜底抽薪,大智若愚,暗护云墟。尤其沙原腹地,追云成魔,千钧一发,枉我多少年闭关清修,功亏一篑,幸而有你力挽狂澜,镇伏古剑,救下苍生。”
沙原腹地,凌峰夺剑,吐蕃发难,追云成魔。
汇聚凌霄与重霄之力的“长风送云”,敌不过追云。而付云中以双手死死钳住追云剑,手臂狰狞得青筋虬曲盘结,血脉激跳欲裂,不自禁地颤,亦已到了极限。
凌霄忽自人群中寻找江见清,用只能以乞求来形容的眼神,远远盯着这个看来不过十余岁,顶多加了个丹尊名号的少年,丝毫不放。
以口型唤出了两个字:“剑”、“尊”。
彼时江见清的眸光霎时一跳。
凌霄无声的目光里便更多了数分即便被拒绝,亦是无可奈何的企盼、焦灼与荒凉。
莫名被凌霄喊错了头衔,亦或自报了家门的江见清,忽而安静了下来。
垂头,叹了一口气。
乍然耀眼的光芒,不知何处生,不知何处灭,电光雷鸣,包裹四野。
不似砸下了整块天地,而是自天地间再造天地。
等众人回神,光芒已逝,天地已复。
镇伏古剑,救下苍生。
“不,我没那么大能耐。你也没有看轻我。”说着,江见清终于回头,苦笑着看向身后女子,“我倒是奇了,你究竟是何时开始,暗中注意了我的。”
身后女子,黛衣,白靴,高冠。
沾染血色,略显零落,疲惫之间,眉是淡的,唇是淡的,淡淡噙着的笑意,清水里,笑着,便是一直在笑着的。
江见清微怔,眨了下眼。
面前,不再有云墟剑尊。却多了个身为凌霄的凌霄。
凌霄开口:“撷英会后,云中重伤,我于你房中照顾了他一会儿。见他睡了,便随意自你书架上取了一黄绢厚本。《云墟记事》,第三十五卷。”
当日,安顿好了江见清,凌霄立于房中,自江见清乱七八糟堆于书架上的书中无意取了一本。
黄绢厚本,保存极好。略有磨损,过不了多久就会被人誊抄替换。
身为剑尊,凌霄一眼便认出,这是本什么书,本该藏于何处。
无声摇头,也未声张,只是顺着偷书人阅书的痕迹,随手一翻。
一百余年前,第三十五代青尊及其诸尊事迹,全部记载其上。
正是画像页。
与事迹页同样,青尊画像之后空白一页,才是礼尊、剑尊、武尊等人。
一眼,凌霄绝世清丽,也绝世清冷的凤目,竟也讶然一睁。
如今的凌霄后退一步,向着少年弯腰,躬身,眉目恭谨,深深一拜:“第四十代剑尊凌霄,拜见第三十五代剑尊镜清,俗名,江见清。”
江见清看着凌霄。
面上的苦笑终于渐次舒展,不再遮掩。
直似个凌霄年纪,甚或礼尊年纪的江见清,看着个江见清年纪的凌霄。
无语,无动,无挂,无念。
忽而扬眉,江见清哈哈大笑:“要不是瞧见绢本上头第三十五代青尊被画得丑了,礼尊胡子画半截儿了,艺尊和真人一样美,我也不会一时兴起,偷了书来念念故人,顺带瞧瞧后人于我功过何论!”笑完,又摇头感叹一声,“果然,样貌虽是年轻不少,我还是不该挂着个真名回来呀……”
凌霄轻笑,直身:“您这修为,可是已越过地仙了?”
江见清笑而不答。
凌霄亦不追问,继续道:“当年交回剑尊印信,云游江湖,而今,还是为镇护云墟,重回故地了。”
江见清看向远山,却道:“不是的。”
凌霄静听。
“我不是为云墟来的。我是为天下来的。不是一样的么。许多你瞧不见的力量,都为天下而来。许多我也瞧不见的力量,怕也随时随地,为这天下而来,没准儿,此刻,正看着你我呢。”
听见此句,本自沉思的凌霄一愣。
“这天地,太大了。人能做的,太少。人做不到的,做得太错的,天地,也总有天地的办法。”江见清笑着,回眸看了眼凌霄,又是少年般古灵精怪,眸底,却是千万年四季更替,斗转星移,“这一次,人做得挺好,我也无需做太多,不是么。”
凌霄微笑了,海棠绽放,如许美丽:“嗯。”
两人一道回头,看向远处。
晚霞如荼,壮阔四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