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光火石之间，所有过往，历历在目。
    手心冰凉，哼笑一般，付云中发出一声。
    重霄，当年这个立在沙关楼头，目送二人送死的孩子，才是叫早已立了死志的归青俊，终究未对小重明下手的机由。
    因为归青俊突然发现，没用的。
    就算他杀了自己，葬了重明，哪怕再拖另一个孩子送命，还是极可能会有另一些他的子嗣，抑或前代、前前代的子嗣，留存世间，为云墟所用，为朝廷所控。
    他照旧，什么都改变不了。
    归青俊终于放手了。
    重明活下来了。
    只多了一道自左肩至右腹的深重剑痕。
    这才是礼尊的怜悯。他救不了青尊，至少要救下两个无辜的孩子，即便之后等待他们的，依然是血雨腥风，本城牢笼。
    “你们这一走，留下的所有艰险重任，便都担在了我的肩上。我一个人，该如何是好。所以我想，我只能靠自己，去寻找青尊背后，云墟背后的答案了。转拜礼尊门下，多年暗中查探，离真相越来越近，却总在最后一刻迷惘不已。比如……”说着，重霄对着付云中，比当年的重明更清透漂亮，歉然一笑，“沙原绿洲，礼尊居处，刺探礼尊之时误伤了你，对不住。”
    付云中垂眸，摇摇头，又点点头。
    十一岁的孩子，毅然决然转投老人门下，从剑尊的亲传弟子，成了礼尊的得意门生。
    长成的重霄已知晓了一切。他只是不确定。
    初兵行，沙原绿洲之中，礼尊居处之外。
    付云中本只为刺探现况，却被小师弟追着打，差些撞上大铁锅。
    一瞬间，付云中颊上破布被重霄剑气掀去，露出付云中风尘仆仆，容色却淡然的面孔。
    付云中知，只能叫重霄掀开这破布，才能了结这场缠斗。于是在破布离面刹那，贴在重霄颈侧的指尖悄然停顿。
    重霄却不。
    一瞬间，重霄指尖剑芒陡而转蓝，自付云中颈侧激芒一跃，划出月华一弯，以剑气撕裂了付云中颈项皮肤，尖锐细长，滴滴渗血。
    虽然重霄已看清了付云中，认出了付云中。却不曾住手。
    彼一刹那，付云中亦看清重霄突转冷清的眸底，无动于衷中一丝丝自责懊恼般的痛。
    猛然又叫付云中想起，十二年前为救重明幼鸟，而受男子一剑时，男子剑指长空，再苦笑、怜惜、无奈，亦不剩丁点的不忍心里，原就是这般，无动于衷中一丝丝自责懊恼般的痛。
    此时的付云中都能明白了。
    男子当年微痛的目光，真是为难解的迷局，亦是为自己的无能。
    无法改变自己和亲儿的命运，葬送都不成。
    而重霄的目光，亦真是因他试探得比付云中深，比他狠，比他险绝，甚而与付云中在老人窗户外头自相残杀，老人家什么反应都没有，才动了怒，见了血。
    可惜见了血，老人家还是什么反应也没有。
    懒得救付云中，懒得救重霄。即便两个都死了，也就死了罢。
    想着，付云中忆起当时重霄的眸子，原不是清溪流水，而是古渊深潭。
    只是这古渊深潭沉淀得已没了颜色。映照的，不过是青天白云，悠悠苍狗。
    才成了清清白白，干干净净。连波光粼粼都忘却在长空另一头。
    忆起重霄就这么拿指尖小心翼翼贴了贴付云中颈项伤口，弯腰，凑近，开口，替付云中吮去颈上血痕。
    唇齿热度，舌尖触觉，伤口刺痛，搅和一处。
    此刻的付云中苦笑一声。
    重霄，是从来都认出了付云中，认出了重明的。
    原来，不是像极，而真的便是两只同窝而出，失了依凭，荒野中相依为命，互舔伤口的兽了。
    同样想起当时一幕，重霄亦垂眸笑了笑，才道：“无法自礼尊口中验证的答案，终于在我见到那个女人的当下，已不需要答案了。虽然她与礼尊同样守口如瓶。”
    付云中看向重霄。
    那个女人。
    为归青俊，更是为云墟城生下重霄的女人。
    只能是名叫阿姬曼•毗伽的女人。
    “她还道了句，即便有时间，我也不会回答你这许多年来，心中最想问的那个问题的。作为补偿，她告诉了我另一个美丽的秘密，便是叫我来到这个地方。”重霄看定付云中，目光渐渐沉淀，“我还以为，她只是叫我在此广阔僻静之地远眺山河，静思何从，不想，在我尾随你之后，待葬剑冢人去楼空，取出追云，再回此地，还真想好好思索何去何从，正巧赶上你破开崖壁，逃出生天。或许，这才是阿姬曼叫我来此的真实意图？”
    说着，语气仿佛沾染了阿姬曼的长长一叹，吐去二十余年的思念般，却又皱着眉头轻笑。
    付云中笑了。
    意外，也不是太意外。
    若是重霄，也只可能是重霄，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尾随自己，藏身葬剑冢某处，连守冢人都发觉不得。
    付云中终于开口：“她的真实意图……我倒并不觉得，她是想叫你杀了我这欺师灭祖之辈的。反而，她以一生、一命，倾力帮助我的……师尊，差些便真能颠覆云墟了。”
    阿姬曼，同样如此前的代代隐尊般，藏身另一座城中，耗尽一世青春年华。哪怕半生红尘，一世陌路。
    而这出类拔萃的女子，已不愿再如此前的代代隐尊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等待着心爱之人入魔，疯癫，戮于六合之阵，再静静看着，等待着她的儿子，步其父后尘了。
    听着付云中斟酌措辞，重霄也笑了一声，点头：“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付云中皱眉。
    重霄继续道：“所以我想，她是在倾尽一生，终于做了她能替心上人做的一切后，还想着，能为她的亲儿，做些什么。”
    付云中静听。
    重霄道：“我未入过葬剑冢，她虽然知道此地乃大略只是在赌吧。你不一定会选择破壁求生，我亦不一定真会如她所愿，来到此地。她只想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若有可能，再见你一面，才能知道，我究竟想要何去何从。好极。这样，我就能做一件自十二年前，便想做之事。”
    付云中苦笑：“若你并不觊觎青尊宝座，那么剩下的，就是——杀了我。”
    重霄不置可否，笑颜没有一丝破绽，道一句：“来。追云半睡未醒，你亦使不惯这支庞大兵器，公平。”
    语间，执剑侧举，昂首扬眉。
    “赢了，就堂堂正正地活，输了，就明明白白地死。若不然，你让被留下的人，怎么办好？”
    付云中看着重霄。
    他听得懂。他能明白。莫名随之胸口起伏，意气激昂。
    付云中已知晓，他十二年来所要揪出的，所谓云墟城背后的人，不是一个人，而是整座城。
    但重霄，是真的，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自出生起，一举一动都早被掌控，乃至被常年下药，遏制功力。即便去努力拥有属于他的力量，其中也至少会有大半虚与委蛇，又何苦劳心费力。
    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剥开心头一层一层的茧，拂去一片一片的沫，早已凝结的黑色窟窿，连点儿意思意思的血丝都见不着。
    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却是真正靠着自己一个人，走到最后的人。
    他的孤寂，他的伤痛，他的隐忍，他的坚强，他的纯粹。
    或许，重霄才是比付云中，比飞声，比任何一个其他人，更适合成为青尊之人。
    付云中不再多说，无须多问。
    而是同样挺直脊梁，握紧玄钩。
    对视而笑。
    此一战，不为胜负，只为不再有一个被留下的人。
    此一刻，重霄已不必掩饰，微笑间不复冷清的眸底，无动于衷中，一丝丝自责懊恼般的痛楚都不再。
    此一笑，付云中与重霄如出一辙，坦荡干脆，撕裂束缚，抛却顾虑，任何前尘后事，真诚假作都懒得、舍得、管他的！
    玄钩追云，于各自主人陡然磅礴的归云之蓝中，回应般微震、低吟，萦绕剑气，如梦似幻，贲涌雄浑。
    遥遥，传来灰背的一声鸣。
    似是一声号角，两人目光同时一亮。
    剑气轰鸣，兵刃交接，战作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