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声笑意更深，道：“是。”
    柳华生惊道：“你可当真？云墟城雄镇一方，如今朝廷要毁它，还得各处借兵，大动干戈，汇聚天下高手，尚不敢明目张胆，你若要毁了它，待朝廷替你毁了便是，何必……”
    “毁不了。朝廷毁不了的。付云中亦知，口口声声朝廷要覆灭云墟，诓我离开罢了。”飞声摇头道，“被阿姬曼擒住当夜，她已向我道明了云墟城的一切。她说得对，唐王自知命数将尽，而朝廷暗云四起，生怕有变，的确是想毁了云墟城以绝后患，但只要还有一线可能，即便云墟真成了墟，唐王也绝不忍心将其彻底毁去。朝廷还要依着云墟，靠着云墟，凭借云墟拥有的财宝、神兵，作为他们稳固国基的良器，守着这早已不那么太平的天下。据阿姬曼的可靠消息，从不知第几代起，唐王已秘密圈养了青尊之后，就为了这一日的到来。”
    说着，飞声抬头。
    众人随之，远远望向红石峡巅，云墟城高耸入云的楼宇城头。
    “如今之事，不过是洗净一批不听话，向着主人张牙五爪的鹰犬。待唐复兴，再造一代青尊，或是足以替代青尊的忠犬奴仆，时日罢了。到时，又是一代又一代，被囚禁的孤魂。”
    听至此，鸣虹恨声一叹。
    “亦是为此，付云中是绝不肯跟我走的。他最尊崇之人，已成了那孤魂之中的一人，他不允许旧事重演。所以他定会选择丢下我，葬身葬剑冢，顺道，怕是能毁去多少财宝神兵，便毁去多少，最好是一个铜板都不剩给朝廷。”说着，飞声笑一声，眉头却是皱了，浓墨入水，抽丝成缕，化浅成淡的凄凉，“也所以，他会去死的。不会回头了。”
    “你待如何做。”鸣虹终于开口。沉定苍老的眸中，暗自燃起的火。
    “第四十一代青尊，要以他的性命，终结历代青尊与八百年云墟城的命运。我想做的，我们能做的，便是拖住云墟城中的朝廷兵马，助他一臂之力。”飞声看向云墟城的目光带上杀伐之气，“回鹘‘五君’不过先头，如今青尊入冢，云墟城空，仅靠几个所谓云墟精锐撑着，即便下了与云墟共存亡的决心，如何敌得过朝廷，敌得过这整个国。此刻，朝廷精锐怕是已入了城了。”
    桑哥点头道：“是了。何况付云中早有所料，在云墟众精锐的锦囊里下了令，命他们只可守城，不许回城，也即是说，一旦云墟失守，便叫他们各自逃命去了。”
    柳华生沉下目光，感慨道：“新一代青尊，是要以一己之身，扛下这八百年重量了。”
    鸣虹却还是那一句：“你待如何做。”
    听见鸣虹愈加强硬，不容打岔的语气，众人皆不语，静听。
    鸣虹继续道：“仅凭你一人，哪怕加上这两个年轻人……”
    说着，鸣虹看向两人。
    “我已完成姐姐遗愿，另有任务在身，恕不奉陪了。”桑哥说着，看了一眼飞声，眸色复杂，想说什么，终究不曾开口。
    柳华生亦道：“在下亦已完成使命，该去和叔坟前上香了。”
    鸣虹眉头蹙了蹙，很快松下。
    缘由并不重要。本就没有一个人，该为了另一个人去死的。
    “仅我们三个死人，你又待如何做。”鸣虹道。
    飞声沉默了会儿，点头：“只凭我等四人，即使诸前辈武功卓绝，的确做不了什么。”
    众人一愕。
    “但还有此刻必仍死守云墟的重烈、重德诸师叔，飞宏、飞星诸师兄，更重要的……”飞声远眺云墟城的目光，更往上抬了一抬。
    众人目光随之看去。
    云墟城巅，玄寂宫。
    玄寂主宫，敛星阁。
    方才不曾着意，如今齐齐看去，各自发觉，敛星阁顶楼的窗扇，开着。
    一位比冬月迎雪，更飞云凌霄的女子，立于窗边。
    重伤未愈，面色依旧苍白的女子，此时孤身而立，遥遥相望，更添了数分清寂如雪。
    眉是淡的，唇是淡的。淡淡噙着的笑意却不再是恍惚即逝的。
    一刹，美得当真飞云凌霄。
    凌霄。
    正低头。瞧着这天下，归云万顷，烽火连城。
    手中荼白锦囊，似轻犹重，散散执着。
    指尖一枝软软嫩嫩的花枝。
    远远望去，便似能叫人闻见它新鲜的香气。
    虽艳不俗，花姿潇洒，重葩叠萼。
    一枝海棠。
    如今遍种云墟的海棠中，第一枝盛放，怕也即将成为战火焚烧之中，最后一枝盛放的海棠。
    即便仅仅盛放了一朵。藏在软嫩枝叶之间。
    众人刹那明白了。
    付云中忽然下令，遍种海棠，便是为了赶在这一场大劫之前，赠予凌霄这一枝终于赶上，尚显幼嫩，堪堪盛开的海棠花。
    虽不知意义为何，众人却都看得懂，收到这一枝海棠的凌霄，眉目间的柔软与动容。
    忽又变作十余年前的绝美女子，尚未有如今的淡如清水，已有了一身倾世难及的凌霄风骨。更还留着唇角眉梢，生动真切的笑容。
    感受到众人齐聚的目光，凌霄转过头来，与众人对视。
    对上凌霄双眸一刻，飞声舒了一口气，笑了，对着凌霄，深深一拜。
    过于遥远的距离，声不可及，这一拜，不知其义。
    凌霄却似是懂了。
    两人之间，心意皆同，一点即通。
    凌霄自云墟之巅，看着云墟渐次覆灭，亦是在等。等一个出手的最佳时机。
    自她见到这枝海棠，便已做好了决定。
    多少年前，当礼尊选择了凌霄，将一切坦白相告，并也可算，是凌霄为了承担剑尊之重责，守护云墟，而与礼尊及四象诸人，一手将她始终敬慕的青尊归青俊送上了不归路。
    是悔恨，是无奈，是茫然，还是逃避，叫凌霄从此再无悲喜苦乐，迷失在这幅名唤剑尊的壳里。
    只是不想，刹那惊醒之后，尚有志同道合之人，要与她携手合力，逼退朝廷人马，彻底毁了这云墟城。
    同样遥遥，凌霄对着飞声，一拜。
    贵为剑尊，以平辈之礼，遥拜飞声。
    便是彼此托付，生死之交。
    直身，与飞声相视而笑，凌霄缓缓抬手，拈了手中之物，置于鼻间，轻嗅其香。
    眉是淡的，唇是淡的，淡淡噙着的绝美笑意，飞云凌霄。
    目光渐次璀璨。
    忽地一睁眸。
    似是夜色中一把不必持、不必用的绝世利剑，骤然斩开周身天地。
    纯净、沉邃、肃杀、傲然里，顷刻逼人的凌绝。
    要在这凌绝里，拼尽所有，第一次为了她自己，最后一次为了这一枝海棠，去完成一个愿望。
    毁去云墟。
    守护云墟，才更要毁了云墟！
    她要代替阿姬曼，成为守护这座城的最后一位尊者了。
    成全了云墟，成全了青尊，成全了隐尊，成全了剑尊这个名，也终于成全了她自己这个人。
    从此，再无命定牺牲之人，也再无因手刃、失去、怀念牺牲之人，而悔恨终生之人。
    哪怕再不会有一位故人，为她海棠插鬓，道一句，小师妹冰清玉洁，美如天外之人。
    眸如烽火，骤然燎原。
    拼尽所有，连凌绝都不剩！
    将己身，亦化作一朵金雕玉镂，仙风化作，盛开人间的海棠！
    无比真切，飞声自凌霄眸中已明白所有。
    不语，飞声转身，迈入葬剑冢中。
    冢外众人互视，心中各有思忖。
    不料飞声自葬剑冢前厅步出，仍是孑然一身，不但未取追云剑，甚而连付云中答应留下，代替与归青俊一道流落沙漠的“青云玉令”而暂作青尊印信的极上品金丝缠青玉璧都不曾带出。
    也不知飞声究竟取了什么，或只是入内与故人静默拜别，众人不解，尚未开口，已听得飞声边走边道：“好了。”
    飞声站定，盯紧云墟，目光如炬，绷直脊梁，成了夕照下一杆与付云中同样蜷曲十二年，隐忍十二年，终得全然舒展，铿然刚强，宁折不弯，不留后路，亦舍弃一切生路的的枪，勾起唇角，扬了个与付云中刹那神似的肆意微笑：“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