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半城烟雨半城酥  第十一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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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夜深了。
    付云中回了东门小瓦房。他住了好些年的简陋地方。
    锁门,将腰间衣襟内的物什都取出来,在破旧的小木桌上一一放好。
    放东西时才发现,清早重霄送他的上好药浆,不见了。
    左摸摸右摸摸,付云中愣了愣,想起什么,苦笑,却并不太惊讶。眼睛往旁边一瞟,又笑了。
    扑朔摇曳的烛火旁静静靠着的,不就是那小巧瓷瓶。
    不但有那小巧瓷瓶,瓷瓶边上还放着另一个形制更圆一些,个头也更大些的瓷瓶。
    付云中探手抓了新来的瓷瓶,拔开红布瓶塞,更加浓重馥郁,微微刺鼻的药味扑鼻而来。
    付云中赶紧拿远了些塞上瓶塞,边塞边又忍不住微笑了。
    长些的小瓷瓶,是在晚来风二楼小房,搂着付云中腰身时顺手捞的;圆些的小瓷瓶,是发现付云中自玄清宫偷出来的不过是瓶药水,便还了回来,还顺便再送了瓶更好的。
    付云中在心头哀叹。
    还能是谁。只能是飞声。
    飞声跟着他混久了,随手捞,顺手送的本事都学了个精。哪怕是在接近武斗,无暇分心之时。
    可惜付云中还没机会去澄清,这长瓷瓶真不是他偷的,是别人送的。虽然估计送的也是人家偷出来的。
    礼尊菩萨似的好心肠,发现被盗,盗的又是个治病救人的玩意,大略也会睁只眼闭只眼。何况明知付云中受了伤,或许还就是礼尊嘱意,叫重霄拿的。
    付云中将圆瓷瓶放回原处。
    礼尊既已送了一瓶,自不会叫飞声再送一瓶。
    飞声自也是不会去偷的。他只会把珍藏的最好的拿出来。顺便和重霄的这一瓶一较高下。
    自玄清宫前庭抬头一望,便能见着二楼与付云中攀谈的究竟是谁。
    付云中笑着,自衣襟中取出最后一件物什。
    与人前动作完全不同。宝贝似的,小心翼翼,轻轻放在掌心。
    皱皱巴巴的钱袋。
    钱袋丝绢精绣,连抽绳都是针线细密,巧贴暗花。相当好的料子与做工,只是已旧了,但显然主人保管良好,并未在风尘里摧折太久,尚能清晰瞧出原本深蓝浮金的颜色。
    拉开抽绳,自其中倒出所有银钱,搁在桌上,一个个拨拣出被唐老叹为观止的特造通宝,也是同样宝贝似的,小心翼翼。
    目光却是深沉,而柔和的。
    深沉得直似倦怠。倦怠得不再想去回忆,去体会,去追寻。连思索、动摇与停步都懒得。
    柔和得,却如一抚一碰,都能触及亲人指尖般柔暖的体温。
    将银钱如此分作两堆,停了手,又拾起了钱袋。
    看着钱袋,付云中深沉柔和的目光里却燃起了那么一些些沉沉浮浮,星星点点的光。
    似是夜幕初降的绵延长河上,燃起的第一道狩猎开始的渔火。
    一拉,一翻,扯得平整些。
    将整个钱袋里外一换。内里成了外层。
    同样上好料子上好做工,翻到外头的黄布内里,却是比深蓝浮金的丝绢外层更是皱皱巴巴,磨损严重,多年洗晒而泛黄的颜色。
    付云中略皱着的眉头却舒展开了。嘴角的笑意也更大了些。
    这便是他随身使用多年,不论是飞声、赵招德、江见清、桑哥,甚或与付云中相熟的所有人,都该认得的钱袋。
    翻个面,便谁都认不得了。
    然后付云中将已拨拣出的一枚枚特造通宝,装进钱袋中。
    未经唐老提点,他是真不知道,原来这些他本以为普通的古钱币,竟藏着这个秘密。
    这十二年来各处查探珍宝,看而不取,为求线索,一无所获,却原是寻错了方向。完全错。
    不是钱币所代表的财富与珍宝,而是钱币本身,即是玄机。
    一枚又一枚。
    摸过千万遍,无比熟悉的冰冷、坚硬与凹凸不平的触感。
    今夜却犹为潮湿、温暖,带着血液般浓稠的铁腥味。
    像极付云中第一次触见它们时,指尖、掌心,乃至从头到脚尚未洗去的血污。
    十二年前。
    十五岁的付云中也受了伤。却远不至于这般浑身浴血。
    同样染血的夕阳里,付云中捧着一醒来便被塞于手心的钱袋,失神一般回头望。
    一望无际,百里黄沙。
    身后不远处,被一剑剖开肚腹的巨大尸首。
    赤头,黄羽,喙爪锋利如刃,侧身躺着,早失声息的成年重明鸟。
    尸首肚腹里头,是分不清早已冷却,还是尚在流动的鲜血,绵延至少年身后,一个又一个蹒跚爬出的,小小的,黑红的脚印。
    死亡的腥臭气息仍包裹全身,浓烈得令人作呕,少年却恍若无感,血污发丝间空洞的双眼盯着巨鸟尸首,喊出他这辈子第一声的:“……爹?!”
    一剑开腹,藏他于内,只能是谁所为。
    异兽胸腹只得这般大小,藏下了正拔高长大的十五岁少年,便再藏不下另一个成年男子。
    黄沙呼啸,无人应答。
    突地回头向前疾奔,迎着残血夕阳失魂落魄大声呼喊,少年泪眼婆娑,重复的还是那么一字,爹。
    付云中这辈子的第一声与最后一声“爹”,都扔在毛乌素沙漠了。
    也不大记得喊了多少声。反正也无人回应。
    如今的付云中想着想着,怎么又笑了。
    有些落寞。倒不见得多少悲伤。
    放下,不是忘记。只是想起来的时候,也只是想起来了而已。
    放下,也不是放弃。
    就是没有放弃,付云中才回到了云墟城,成了这个付云中。
    他甚至都不大记得当年没来得及被他喊一声“爹”的男人究竟是怎样一副容颜,一把嗓音。
    只记得沙关之前,银发高冠的男人拉起少年的手。
    少年抬头,阳光下男人英俊而灿烂的笑容直耀眼得模糊开去:“来,带你去见见,和你名字一样的大鸟。”
    付云中拉紧钱袋抽绳。收起所有该收起的。
    脱下衣衫。
    已经折腾了一天一夜。灰尘、汗臭、混着血污中,昨夜受刑,尚未完全止住的新鲜血液。
    全云墟都知道,武尊下的手,从来都不轻。
    付云中就是回来上药的。
    满背乌青,淤血,付云中取了水,擦洗干净。
    擦洗干净,却没有上药。
    取了绷带,紧紧裹上。
    一身利落黑衣。
    昏黄烛光,微弱却温暖,映得付云中的目光愈发深沉而柔和。
    吹熄烛火刹那,付云中抬眼,眸中似随着烛火而瞬间闪灭的精芒。
    仿佛透过紧闭的窗户,看见了天元宫最西头,不论白天还是黑夜,不论有人还是没有人,都是全云墟城最为宁和,广博,包藏,并将岁岁年年,继续这般宁和,广博,包藏的地方。
    藏经阁。
    ————
    藏经阁这个称呼,其实并不太恰当。
    云墟八宫,天元宫无疑是其中最广阔最华贵的殿宇。
    不消说能召集全云墟弟子集合传令的天元前庭,单只围绕天元楼而绵延排列的诸偏殿,或地幅广阔,或高楼飞桥,座座都至少是其余诸宫偏殿的两倍大小以上。
    与其余诸宫构造也有所不同,天元宫西边诸偏殿在代代青尊的改建下互相勾连,并未分割,整个西宫算起来,直要比其余七宫中的一半还要大些。而其中最西头,也是最大最方正的一座偏殿,便是云墟城世代藏书的藏经阁。
    诸子百家,天文地理,但凡所欲,必有所得。
    说是藏经阁,真不如是它是藏经宫。
    平日里藏经阁并不作为教学之所,云墟人也只被允许入内攻读,而不许外借,看管甚严。哪怕这子夜时分,亦有巡夜弟子值守。
    月色辉斜,云中渐隐。
    打着灯笼的小弟子慢慢走着,突然在某书架旁停步。
    绷紧了身躯,仰头——打了个哈欠。
    值守归值守,有没有好好值守,就看人了。
    在这连战乱年代都分外安宁的云墟城里,又轮到在这全云墟最安宁的藏经阁值夜,对于云墟弟子,尤其是不大爱念书的云墟弟子来讲,真是打瞌睡的不二良机。
    脚步声远,就贴身靠在那处书架旁的付云中无声轻笑。
    方才一瞬,紧张?他倒真的不紧张。
    要说在藏经阁摸黑捉迷藏的经验,全云墟也没人及得上他付云中。
    这么多年了,只不过边打着灯笼边打着哈欠的人,由长辈成了小辈而已。
    隐蔽声息,付云中继续往里走。
    藏经阁虽大,却分区明确,井井有条。
    付云中却如同不曾瞧见那么多的书,径直往里。
    最后一排书架都掠过,还是往里。
    直接穿过殿门。
    殿门也是没有门的,只挂了幅描着水墨的门帘。和天元西宫的绝大多数殿门一样,是个没有阻隔的门廊。
    里头还是书架。显然比门外的那些精雕细作,连木头都用得更为上佳。
    虽无阻隔,白日里却会有专人守于门口,门内的书籍亦是云墟普通弟子没有资格进入阅读的古书珍本,精藏典籍。
    珍书库。
    付云中继续径直往里。
    随手一抽即是一纸万金的古籍典藏,他还是如同一本都瞧不见。
    直到最最里头,即将迈至另一头殿门之处,方停步。
    付云中抬头,目光扫视,又无声笑了。
    此处一整排书架上的书籍,比起别处,实在是整齐划一。
    黄绢厚本,形制相同,分部摆放,保存极好。略有磨损的几卷,过不了多久就会被人誊抄替换。
    仿照西汉《史记》纪传体格局,以历代青尊为线,诸尊、大事、忠佞、民情、杂谈,八百四十年云墟城,尽载于此。
    ——《云墟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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