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矢开挂了。
    ——棋院所有人都这么说。
    两个月前，当塔矢获得碁圣挑战权时，至少有一半的人，对此是抱着一点幸灾乐祸的心情的。
    原因很简单：按照赛程安排，名人头衔赛和碁圣头衔赛的大部分时间都是重合的。这就意味着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塔矢必须在两个头衔赛中来回奔波，差不多每周都要两次比赛。第一次同时参加两场头衔赛，能否妥善的安排时间，在面对不同的对手时及时调整自己的竞技状态，这是个大问题。
    按理来说，这是个大问题。
    不过塔矢这个人吧，似乎生来就是为了打破常理的。
    第一周，名人头衔赛第一局，塔矢胜三目。碁圣头衔赛第一局，塔矢中盘胜。
    第二周，名人头衔赛第二局，塔矢中盘胜。碁圣头衔赛第二局，塔矢中盘胜。
    四局连胜让周围所有人对塔矢的期盼达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更何况，在第二周，塔矢完全不像之前人们预测的那样“逞一时之勇”，而是用更加强硬的两局中盘胜宣告了自己的实力。
    然而在这种情况下，第三周，名人头衔赛第三局，塔矢负半目。碁圣头衔赛第三局，塔矢负一目半。
    媒体简直要高潮了。
    在面对铺天盖地而来的质疑声中，塔矢并未显出分毫的慌乱和沮丧。而面对媒体“是否因为太看重头衔影响了发挥”“情势一片大好的情况下连输两局是不是很失望”“因为之前表现太好骄傲了所以有些轻敌”的问题，他淡淡道：“我当然想赢，但也不怕输。”
    进藤在跟塔矢复盘的时候表示膜拜，“你这句话，真是帅到一定境界。”
    塔矢岿然不动，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想了想，进藤又按耐不住地问，“你每次下棋，真的不怕输吗？”
    塔矢扫了他一眼，进藤莫名道，“看我干嘛？”
    “没什么。”塔矢落下一子，“该你了。”
    ——只要不是你，我都不会怕。
    第四周，名人头衔赛第四局，塔矢胜半目。碁圣头衔赛第四局，塔矢中盘负。
    第五周，名人头衔赛第五局，塔矢负一目半。碁圣头衔赛第五局，塔矢胜半目。
    第六周，名人头衔赛第六局，塔矢胜一目。碁圣头衔赛第六局，塔矢负三目。至此，塔矢卫冕名人头衔成功。
    第七周，桑原宣布引退。
    进藤和几个朋友坐在转播室看他的引退发布会。桑原的身体实在不大好，动过几次大手术，此时脸上很明显的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灰白色。但即使他只是很随意的没骨头似的坐在那里，满座的人也不由自主的肃然起敬。
    在漫长的，追求神之一手的道路上，每个人都是那么渺小的存在。但正因如此，每个执着的，在这条路上踽踽前行的人，都应该获得所有人的尊重。
    桑原离开了，会有无数后辈循着他下过的棋，踩过的脚印继续前行。这是一种传承。就如同七年前，佐为离开了，进藤光在烙印着佐为存在的棋步里继续追寻。
    “为了连接遥远的过去和遥远的未来，因为这个，我才会在这里。”
    “我们所有人，都一样。”
    次日下午，与仓田对战了一天又七个小时的碁圣头衔赛第七局，以塔矢胜半目告终。他以刚满二十二岁之龄，获得了人生中第二个头衔。
    媒体炸锅了，围棋界沸腾了。
    长枪短炮争先恐后地对准了刚从对弈室出来的两个人。仓田败在最后一局，卫冕失败，倒是看不出来有多么失望。同样的，拼到最后一刻，终于以微弱优势战胜了对方，取得第二个头衔的塔矢，脸上也看不出来有多么得意。
    他们都没有谈自己今天的比赛胜负，而是不约而同地提到了昨天宣布引退的桑原。
    仓田说，“桑原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前辈，他留下的棋谱将是一笔宝贵的财富。”
    塔矢说，“即使桑原前辈引退了，他对神之一手的追逐也不会停止。就如同我父亲一样。”
    两个小时后，终于结束了采访的塔矢揉着脑袋走出了电梯，打算去酒店外面随便吃点东西。他将之前一直关机的手机掏了出来，开机，正准备拨个电话，却一抬头，看到了坐在酒店大堂沙发上笑眯眯看着自己的进藤。
    “你怎么会在这里？”塔矢讶道，“今天在北海道有工作？”
    “算是吧。”进藤挥挥手，微笑着看塔矢一步步走近，“恭喜你。”
    塔矢脚步微顿，随即若无其事道，“谢谢。”
    进藤看了看手表，“这个时间点……我猜你还没有吃晚饭？”
    “确实没有。”
    “走！我知道一家超棒的火锅店！”进藤起身，拎起放在沙发上的双肩包背上，“之前说过的大餐，今天补上！”
    大冬天的，能够在疲惫一天之后轻松吃一顿火锅，这可真称得上是人生之享受了。
    两个人都是肉食动物，在火锅底料端上来之后，首先就往里面扔了一堆的肉：牛肉，排骨，猪肉，羊肉，鱼，丸子……各种肉。在等待食物煮熟期间，进藤单手撑着下颚，用一种饶有兴趣的表情看着塔矢。
    塔矢被他看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放下筷子搓搓手臂，“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到我今天来之前，和谷他们在讨论你最近受什么刺激了。”
    塔矢愣了下，略不自然道，“为什么这么说？”
    “喂喂，你是认真在问我这个问题吗？”进藤双手握拳，用一种浮夸的捧读语气说，“第一次参加卫冕战，还运气不好的碰上两次头衔战被安排在同一个时间段，比赛过程可谓跌宕起伏，一波三折，最终瞅准时机一举拿下！不仅卫冕成功，甚至成功获得第二个头衔。那么提问！塔矢亮同学，你最近真的没有被陨石砸到脑袋吗？”
    塔矢一头黑线的看着他，“应该我问你，你是认真在问我这个问题吗？”
    进藤一秒钟端正了坐姿，表情也变回了正经，“当然不是。这两个月辛苦了。”
    “我是职业棋手，这只是完成工作而已。”
    “这么说也对，不过还是得注意身体啊。”进藤扫视了塔矢一圈，不满道，“你也太瘦了。你有65公斤吗？”
    “……我怎么会知道这种东西。”
    进藤不满道，“那肯定是没有了。”扫了一眼开始沸腾的火锅，他撸起袖子给塔矢舀了满满一碗的肉，“来，多吃点。我打赌你这两个月都没好好吃饭。”
    塔矢默默拿起筷子。有一点进藤说得没错，连续七个星期的头衔赛确实让他身心疲惫，分身乏术。每场对弈后，他只有两天左右的时间来复盘总结，调整心态。有时候还需要花大半天在路上。因此每天都是用汉堡之类的快餐匆匆填饱肚子。此时火锅的香味扩散开来，无需顾忌形象的两个人脱掉外套敞开领口。一时之间只听得到食物吞噎的声音。
    突然，塔矢放在桌边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摸起来一看，“是东京棋院。”
    “肯定是来恭喜你的。”进藤递了张餐巾纸给塔矢。塔矢接过来擦擦嘴，接起手机，“你好，我是塔矢亮。”
    隔着一张桌子进藤也能听到那边喜气洋洋的道贺声，塔矢倒是很冷静地不断道谢。说了一些场面话后，那边大声道，“……要我说，第二个塔矢时代即将来临啦！”
    塔矢……还是只是礼貌地说，“谢谢您的夸奖，愧不敢当。”
    闻言，进藤用持筷子的手托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并未表现出喜色的塔矢。
    “谢谢。”
    “是，我现在在吃晚餐。”
    “哪里。好的，非常感谢您的关心。再见。”
    塔矢挂断通话，随手将手机扔进了包里。将对其的嫌弃之情表现得非常明显。
    进藤静默半晌，犹豫地问，“这样……会让你觉得困扰吗？”
    他这话说得不明不白，但塔矢当然知道他想问什么，同时在心下感叹进藤有时候真是敏锐得可怕。如果是媒体问，塔矢肯定会摆出官方回答“当然不会，父亲是我前进的动力”。
    不过现在……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排骨，塔矢低头看着碗，“习惯了。”
    “以前座间老师说过，‘不愧是塔矢名人的儿子这种话，对塔矢而言是非常失礼的事’。”进藤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我也这么觉得。”
    “没有第二个塔矢这种说法。你是独一无二的。你所获得的成就都来自于你自己的努力，而不是因为你是塔矢大师的儿子。”
    “应该说，这是塔矢亮的时代。”
    进藤这段话说得很慢，因为他是一边思考，一边斟酌着说出来的。有一个曾经是日本围棋界第一人，前五冠王的父亲，毫无疑问能获得更好的启蒙和教育，但是外界理所当然期许的目光带来承受的压力和阴影，却不足为外人道也。
    塔矢一直静静地听着。待进藤说完，他抬头认真地看着进藤道，“谢谢你。”谢谢你跟我说这些，谢谢你为了安慰我做出的尝试，谢谢你……总是愿意站在我这边。
    进藤摸了摸鼻尖，“喂，我们之间不用说这个吧。”
    微微一笑，塔矢两手交叠，支在竖立的筷子上，“还有……”
    他的声音并不大，在这喧闹的火锅店里几乎听不清楚。进藤凑近了些，“你说什么？”
    “还有，这不是我的时代，是我们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