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烟月不知人事改(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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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他十四岁,他十五岁。
依旧是在春季,木棉正盛,桃花开得正浓,钟楚行光裸着一双脚丫子,惬意地泡在小溪流里。他伸着腿,在溪水里欢快地扑棱扑棱,眯眼看钟燕云在一旁拍打支架上的被子——被褥湿湿润润的,阳光下飘扬起一层清浅的水气。
钟楚行扬头,惬意嗅着花间林木的香气。海棠,桃花,溪水,皂荚。清香怡人。
钟燕云看他这一副闲闲的姿态,转头笑道:
“你此番倒是悠闲。今日恰逢你生辰,怎不见你去觐见你父皇?”
钟楚行闻言仰首看他,眼帘里的钟燕云下巴愈显消瘦轻薄。钟楚行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皎白的牙齿来。一双鹰目里光芒闪烁,阳光映射下,树影斑驳,煞是好看。
钟楚行看着钟燕云,半是戏谑,半是委屈。他眨眼道:
“我父皇都顾着宠幸你母亲去了,哪里来的时间见我?”
钟燕云身影一顿。
小溪边上,钟燕云眸光忧伤:
“你是不是在怪我?怪我母亲,夺去了你母亲的恩宠?”
钟楚行摸了摸下巴,佯装深沉道:
“嗯,的确是该怪你。我娘亲早亡,你娘亲却得皇帝的恩宠十余年。把给我的那份做儿子的宠爱,都一并剥夺去啦!”
钟燕云垂眸,眸光愈加黯然。他身子骨本就孱弱,此时显得摇摇欲坠。纵然是一阵清风拂过,仿佛都能把他吹下地来。
钟楚行嘴角含了笑意,大手一伸,扯过钟燕云的袖子来。钟燕云吓了一跳,整个人都摔在了他身上。
钟楚行将他的身子翻了个个儿,钟燕云面对面地趟在了他膝头上。钟燕云脸一下红了。
钟楚行微笑道:
“事情过去早八百年啦,我母亲死得早,我哪还记得那么多?!我父皇也是个不负责任的风流种,强求了你母亲不说,还亏待了你,也不知抱得是怎样的心思!”
钟燕云红了脸,抿紧了双唇。他挣扎一下,轻轻道:
“你不可以这样说皇上的。”
钟楚行按紧他的身子,不允许他乱动。他满不在乎地把玩着他的发丝,细细的软软的,手掌里一片轻柔。
钟楚行不以为意:
“怕什么!这里又没有别的人!”
他突然笑了,眼里光芒大放。钟楚行高声道:
“我怎么可能怪你呢?我最喜欢哥哥了!”
说罢,弯下身子,朝钟燕云靠得越来越近。
钟燕云看他欺近来的脸,脸颊红扑扑的,能把鸡蛋都煎熟了。他索性两眼一闭,僵着身子,不理钟楚行了。
钟楚行哈哈大笑,放开了手:
“我连哥哥当初欺骗我的时候都没有怪哥哥,现在怎么可能怪你呢?难怪哥哥那时告诉我,自己不是太监了。”
钟楚行眼中戏谑之情愈来愈盛,他挑了挑眉头:
“咦,不对。哥哥这么喜欢骗人,说不定这件事也是骗我的呢?如今我一定要来检查一番!”
说罢一撩衣袖,就要去探钟燕云下身。钟燕云慌了,赶忙睁开眼,双手捂住裤裆就往前跑。钟楚行在后边看着看着,一下笑弯了腰,直呼肚子痛。
钟燕云正气恼他这种调戏的姿态,面色一沉。却听钟楚行低声道:
“我今日已满十四岁了,哥哥。”
钟楚行抬头,眼神隐有哀戚:
“我十四岁了。除了哥哥,从来没有人肯真心实意地陪伴我。”
钟燕云愣住了,他沉默了一下。片刻后,他朝钟楚行伸出了一只手:
“走,我带你去看风景。”
钟楚行笑了,上前去牵他的手。跟着他的脚步,二人往深处越跑越快。身后落花满天。
钟燕云今日兴致似乎异常地高涨。钟楚行止不住停下步伐来,气喘吁吁: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呀?”
钟燕云眸光闪亮,他眉眼弯弯:
“你抬头看便是!”
钟楚行疑惑抬起头来,这惊鸿一瞥叫他惊艳了万年。
山间枝上桃花颤颤,两瓣桃花轻落他袖前。钟楚行愣愣张大着嘴,桃花杏李如繁星密集。清风拂晓,打落下一个两个将将结苞的杏仁的籽儿;风过招摇,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半坚半硬的小苞儿,轻轻敲在了钟楚行的脑门上。钟楚行吃痛,牵起钟燕云就跑。杏仁籽儿桃花瓣,欢笑着拂过二人的面颊。
两个人跑得气喘嘘嘘,汗流浃背,钟楚行折下一截碍眼的桃枝来,脚上沾满了湿湿的泥土和青草。眼前的树林却像没有尽头一样,放眼望去一片桃红。
杨柳莺啼,桃花十里。
钟楚行累得实在跑不动了,双手撑在膝盖上:
“啊哈,爽快!太美了!”
钟燕云平息着剧烈喘息的胸膛,眼睛眯成了一弯月牙。十里殷红的桃花映照在了他脸上。
钟燕云轻轻牵住钟楚行的手腕,他轻声道:
“你高兴就好。”
钟楚行长呼一口气,舒爽地伸了个懒腰:
“好景致,好空气!若是再配上动人的音律,那就更完美了!”
钟燕云弯了弯唇角:
“有的啊。你等着。”
钟楚行愣住了,眼见他缓步前去,从半干枯半腐朽的树洞里,拖出了一把琴来。
钟燕云没有理会他讶异的眼神,席地而坐,开始弹奏起来。
音律声起,在林间缥缈动人。桃枝颤颤,花叶飘落下地,桃花的香气溢满了山林。
海棠叶落了下来,轻嵌他琴弦之上。钟燕云抬手拂去,姿态分外淡然飘逸。
声乐袅袅。潇潇动人。
钟楚行看呆了眼,看钟燕云的眼神满眼都是惊艳。他不可思议道:
“你这是在哪儿寻来的琴?你这一曲终了,让我惊为天人!”
钟燕云有些羞赧地埋下头去:
“我琴技不足为道。方才的那首曲儿,名唤‘广陵散’。这把琴是我自己做的,简陋地很,被我偷偷藏在了这树洞里。”
钟楚行细细端视片刻,才惊觉那把琴尾端已经朽了,琴面斑驳。他一时间有些气愤:
“太过分了,他们竟敢这样亏待你!,叫你干些粗活也就罢了,连区区一把琴,也要偷藏!”
他一把掐住钟燕云的肩膀:
“哥哥,跟我走!以后有我在,绝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
他气恼的时候,牙齿紧紧咬着,双目明亮如星辰。很好看。钟燕云浅浅笑了笑,摇了摇头:
“不哦,像现在这样,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这样就,足够了啊。
钟楚行烦恼地搔了搔脑袋,别过头去嘟喃道:
“好吧,你等着吧。迟早有一天,我一定会来拯救哥哥的!一定会!”
都十四岁的人了,满脸还是孩子气。钟燕云牵着他,二人席地坐在了地上。
钟楚行仰头看头顶上繁复如星的桃花——小巧的,丰盈的,鼓鼓囊囊,娇艳得似要滴出水来。清风悄悄拂过,桃枝上滴下一二初春的露水来,溅在了钟楚行眼里。钟楚行晃了晃脑袋,渐渐有些倦了。
他将头枕在了钟燕云的肩窝里。
钟楚行喃喃道:
“如果我日后遇上了一位心仪的女子,一定要对她做两件事。”
钟燕云身子一僵:
“噢,什么事呢?”
钟楚行得意洋洋:
“当然是做和哥哥做过的事啊。第一件,就是要带她来这儿看桃花,听琴,赏曲儿;第二件,就是要与她共饮同一杯酒——我四岁前,为母后亲手酿过的回春酒。”
钟燕云沉默了,他没有说话。钟楚行莫名觉得有些尴尬,他直起身来,看着钟燕云,眼眸眨巴眨巴:
“对了,若是你也想喝我酿的酒。止于我们的兄弟之情,我也是可以考虑考虑的啦!”
钟燕云笑笑,声音有些喑哑:
“好啊,那我便等着哦。”
钟楚行展颜,笑得春光灿烂。钟燕云清浅的笑容映在了他的瞳孔里。
钟楚行朗声道:
“好!改日一定!”
但钟燕云没能等到这一天。
当他照例蹲在溪边浣洗衣裳的时候,他没有等到钟燕云。
一丝不安划过心头,钟燕云一直等到了日上中天,钟楚行依旧没有来。
钟燕云皱眉,站起了身子。他跨步出木门去,才发觉今日的宫内已然大乱。
宫里起了内讧。皇宫内一片混乱,杀缪声起,烟烧火燎,红墙绿瓦燃作了点点灰烬。丫鬟,太监,侍卫,仆役,皇族贵胄,皇宫里所有的人都在奔走逃难。遇难的女子们,发出临死前凄厉的哀嚎——
钟燕云呆住了,手中的木杵惶然落地。有人逃难狂奔过来,他被人一下撞倒了身子。
钟燕云手肘划出一道伤口。他咬咬牙,站起身来,拼命往钟楚行的别院跑。
逃难的宫人们撞倒了他无数次,他拖着孱弱的身骨赶到别院的时候,火舌正凶猛地撩烧着别院的屋顶,烟灰漫天。
钟燕云撕心裂肺地大叫:
“楚行——!楚行——!”
他歇斯底里,正待往别院里冲。却突然被人一下捂住了嘴巴。
暗中藏身的钟楚行跳出身来,鹰目里光芒闪闪:
“我还活得好好的,哥哥为什么要急着去寻死呢?”
“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钟楚行拖着钟燕云,拼命向外跑。他回过头去,看着钟燕云大笑道:
“让我陪哥哥再去看一次风景吧!”
他们自然不可能回到原来的地点,皇宫里四处蔓延着火光,甚至宫门大开。钟楚行被神秘的黑衣人追杀,二人一路奔逃,跑出了皇门。
“喝,喝——我跑不动了,楚行,你放开我,你自己跑——”
钟燕云脸色苍白,背脊上冷汗津津。
钟楚行一下背起他,怒斥道:
“你说得什么胡话?只要我还活着,就不允许哥哥受一丝委屈!”
“不……”钟燕云还未说完,身后蒙脸的黑衣人持着大刀越追越近,钟楚行咬牙,将轻功运到了极致。
钟楚行背着钟燕云,七拐八弯,绕了好几个街道,身后大批大批训练有素的黑衣人却依旧穷追不舍,定要置二人于死地。
钟楚行绕过了街道的拐角,路口恰逢一支队伍盛装迎亲。他脑中灵光一闪,背着钟燕云,一下揪起马背上的新郎官,蹿进了新娘的婚车里。
迎亲的人群吓了一跳,鸡飞狗跳,人马四散。
钟燕云还没反应过来,钟楚行已经把新郎新娘的嫁裳剥了下来,一边自己穿上,一边细细为他套上。钟楚行附在他耳边,声音沙哑:
“哥哥,听着。待会若是有追兵追来,你把红布盖在头上,掩面逃走。”
他握紧了钟燕云的手,眼里燃烧着一把灼烧的火炬:
“然后你不要理我,一直往东边跑——你自己……好好活着。”
说罢一跃身,坐在了马背上。他策马扬鞭,一路尘烟四起。钟楚行一边逃亡,一边爽朗大笑,他高声道:
“哥哥,你看我们像不像一对逃命鸳鸯?”
钟燕云坐在婚车里,他红了眼,喉头哽咽。
钟燕云低头,轻轻应了一句:
“嗯。我们像。”
逃不开的,是被追杀的结局。身下的马奔跑过于剧烈,吐白沫而亡,钟楚行一把揪出婚车里的钟燕云,二人藏身在了山崖旁的洞穴里。
大批全副武装的追兵杀气盈盈,近在了咫尺。
两个人屏住呼吸,听见彼此胸腔里剧烈的心跳。搜查的士兵朝这个方向越走越近,刀面泛发出的寒光,一闪一闪刺在了二人眼里。
钟楚行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将怀里的人搂得更紧,几乎要揉碎了钟燕云的骨头。
钟燕云垂着眸子,突然,他安静了下来。
他轻轻唤他:“楚行。”
钟楚行愣了,疑惑地看他一眼。
钟燕云眼眸里有一种安静得分外诡异的美感。他抬手,抚了抚钟楚行的脸颊。
他淡然温和的双眼,撞进了钟楚行闪闪烁烁的瞳孔。
钟燕云淡淡道:
“楚行,我有一个愿望。若是未来你遇到你所心仪的女子,你们能够两情相悦,白头携手;她能与你共酌一杯回春酒,与你浣衣洗布共度昏黄。若能如此,于我便已足矣。”
“记住我这番话,楚行。”他低声道。钟楚行脑子一下懵了。他没有等他回答,钟燕云伸手,将一颗细小的药丸塞进了钟楚行的嘴里。
唇间还留着他指腹的余温,药丸苦涩的香气在口腔里慢慢融化。钟燕云捂住了钟楚行的耳朵,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什么。钟楚行根本不可能听清。
钟楚行动弹不得。在最后绝望的眼帘里,钟燕云起身,跑出了洞口。
身着大红嫁衣的男子,黑暗中恍如一把火焰,燃烧着最后一点余光。一抹妖艳的大红纵然从山崖跃下。风声猎猎,新人鲜红的嫁裳与清风为伍。
青山脚下,又添一具尸骨。
“啊,啊——!
”钟楚行眦目欲裂,拼命想要喊出声来,但他不能。在记忆的最后,他的世界只剩下了两种色彩。
嫁裳的鲜红,与刀尖下的阴黑。
他晕过去了。
“呃。啊——”
别院的室内,钟凌云指尖下的琴声戛然而止。钟楚行骤然醒神,心中那两个字哽在了喉头,怕是快脱口而出。
钟凌云坐在一旁,低头擦拭着手中的琴具:
“我似乎惊醒您了,皇子。”
钟楚行醒过了神来,没有答话。他抬手捂住了半边脸:
“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重阳。兄弟相聚的日子。”
“哦……”钟楚行只觉得自己的心口抽痛了一下。他有些疲惫:“这些日子我都在你这儿听曲儿么?”
“对。”钟凌云淡淡应道,“这十来天二十天的,都在。”
钟楚行听罢,埋头寻思着:
“二十天呐?那我应当去南青那儿坐坐了。这些天冷落了他,天气凉了,也不知他受冻了没有?”
钟凌云闻言,一下抬起了眼:
“南公子想来并没有这么娇弱。今日九九重阳,不知皇子是想以怎样的身份前去呢?”
钟凌云一双眼眸眸光越加炽烈,眸子里映着烛光点点:
“兄弟么?还是,爱人?”
钟楚行沉默了很久,半晌后,他低声道:
“爱人。”
“噢?”
钟凌云拧着眉头,指尖一拨,不慎被掌下的琴弦划出了一道血口来。指腹滴血,融在了桐木琴板里。
血色氤氲,琴声刺耳。
钟楚行被钟凌云搅得心烦意乱。他不敢去看钟凌云的脸,起身离去。
恰逢秋意正浓时,秋海棠叶的边缘有些枯黄。钟楚行负手离去,嘴里喃喃自语:
“愿与我心仪之人,两情相悦,白头携手——”
室内,钟凌云恍若未闻。他看了看自己指尖的伤口,伸手捻起一瓣秋海棠来,慢慢蜷起了手掌。
“当真是多情之人啊。”
他兀自低头自语一句,张开了手掌来。娇嫩的花瓣的残迹,静静卧在了他手心里。
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