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星？！”背后传来一声熟悉而陌生的低呼，遥远得像是来自千百年前。
    我的第一反应是装作没有听见，继续往前走。可是，身体背叛了意识，呼吸自动停顿，肌肉陡然僵硬。而这时，身后的呼喊已经近在咫尺，那个我自以为早就忘记，实际上却已经让我心尖拧成一团的声音，再一次带着复杂不明的情绪，惊喜地唤道：
    “小星，真的是你？！”
    我深吸口气，然后，回头，转身，脸上的笑容灿烂如这个午后春日的阳光：“啊，莫遥！这么巧！”
    一年不见，他瘦了点，可是，更成熟了！——我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
    从前充满青春气息的长碎，剪成了严肃干练的短发，一副金丝边的半框眼镜衬出他的温文儒雅。脸颊虽然消瘦了些，但眉目间英俊的气质依然。那双眼睛，一如当年的漆黑亮泽，然而，是因为成长么？所以黑亮之中似也多了几分深沉的颜色。
    “小星，你，你这是？……”他上下打量了我几眼，脸上的喜色渐渐淡去，只留下惊讶。
    我的目光随着他在自己身上转了转，脚下是廉价的布鞋，身上是T恤、风衣、牛仔裤，这模样与他简直如天壤之别。哪里看得出我们原本是同一间重点大学同一个重点专业同一年毕业的高材生？更何况，我此时腰间还挎着个灰旧的木箱，手中拎着的竹篮，则放满了包扎好的一支支的玫瑰花。
    我清了清嗓子，淡定微笑：“我在卖花。今天不是情人节么！”
    “什么？卖花？！”
    不错，今天是情人节！可我走在街头，手里的玫瑰却不是任何一个男人送的，而是，我正准备要全部卖出去的商品！
    他的目光顿时变得复杂了。震惊、措手不及、惭愧、内疚……轮番在眼里打转，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还有——心疼……
    心疼？
    好吧，说起来，我现在的状况是有那么点悲催，不过我尚不认为走在街上卖花，是一件应该令人同情的事。然而，他的目光，还是令我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隐隐刺痛起来。
    当初既然决定要分开，现在，还来心疼什么呢？
    “你，你过得，不好么？怎么，怎么会……”他结结巴巴地问，脸上的表情极不自然，他的成熟在这一刻全无踪影。
    我镇定无比地直视着他，而他却躲开了我的目光。
    “不，我过得很好！”我微笑着说，“今天是义卖，所得的收入全部捐给慈善机构。”说着，指了指木箱上写着的几个大字：红流慈善。
    “哦……”他的表情终于变得不再那么无措，但目光仍然只肯落在那几个字上。
    我不知道要再说什么了，他看起来也一样。尴尬地站了一会儿，他犹豫地问：“阿姨的眼睛，好点了么？”
    “嗯，还是老样子。不过，她身子挺好的。”
    “哦……那，小阳呢？现在还好么？”
    我垂眼去看红得像血一样的玫瑰花，然后抬头笑了笑：“他也很好。”想了想，又补充道，“已经找到配对的骨髓，很快就可以手术了。”
    “啊，那真是，太好了……”
    一时无话，我们又沉默下来。
    他不说话，也不看我，但也不走开。
    我心里叹了口气：他还是那个样子，遇事总是犹豫不决。按照我们今天的状况，不是应该淡淡一笑，就此别过吗？打个招呼，已经是彼此的极限了。
    算了，这声“再见”，还是由我来说吧！
    我刚动了动嘴唇，一个明艳的声音斜刺里钻了出来：“莫遥，你傻站在这儿做什么？哎？！……”
    声音突然变了调，我转眼看去，莫遥的身后转出来一个衣着鲜亮的女人。她的样貌说不上漂亮，是普通得丢在人堆里挑不出来那种。但她身上的衣着，脸上的脂粉，颈间与耳边的饰品，都显示出家境的富裕。
    她瞪大了眼看着我，脸上除了吃惊还是吃惊。只是一刹那，等目光在我身上快速地扫视一遍之后，她露出一种既得意又高傲的神色来。
    “哦，原来是遇见老同学了呀！”她特地咬重了“老同学”三个字，矜持地笑道，“这不是沈晴星么？咦，这是在卖花？怎么，你居然沦落到这种地步？”她再一次打量我，目光中明显有嘲笑和不怀好意。
    “以蓝！”莫遥略带不悦地解释道，“小星是在帮慈善机构义卖。”
    “小星？”徐以蓝冷笑，“叫得可真亲热啊！”
    莫遥的些许不悦立刻化为尴尬。
    这一场意外的重逢，到目前为止已经让我索然无味，徐以蓝居高临下的目光更令我直犯恶心。但我仍然保持着风度，客气地道：“二位，我得忙去了，这就不耽误你们俩约会了啊！”
    说着再不迟疑，掉头就走。
    “哎，你等等！”高跟鞋响，徐以蓝几步拦在我面前。她瞥了瞥我手上的花，神情高傲地道，“你不是出来卖的么？多少钱？我全买了！”
    一瞬间我觉得气往上冲，但我忍住了。
    好啊，你可这是自己撞上来的！
    我朝她露出最甜美的微笑：“徐小姐真的要买？这些花可不便宜哦！”
    她果然眉毛一扬：“怎么，你怕我买不起？”
    “哪能呢！徐家在G市可是能上富豪榜的！”我十分真诚地道，“只不过，徐小姐，我想提醒你，这些花因为是义卖，所以价格定得有点偏贵哦！”
    她哼了一声，眼睛朝上看：“多少钱，快点说吧！”
    我深吸口气：“一支，九百九十九块！”
    “什么？！”她飞快地往我篮子里再看了一眼，然后呆住。篮子里至少有几十支，这么算下来，就是几万块！我相信她可以为了一束进口的高档蓝色妖姬一掷千金，可是几万块钱买我这么一大把本钱不过几毛钱的国产小红花……
    看到她的表情我心里已经笑得快抽筋了，但脸上仍是极度的真诚：“在这个甜蜜的日子里，自然是要定个美满幸福的价格嘛！所谓‘赠人玫瑰，手有余香’，你有一颗如此善良的心，上天也一定会让你的爱情和和美美，天长地久的！”
    她有意无意地看向莫遥，既咬牙切齿，又极力想保持住骄傲的微笑。
    我视若不见，转向一旁目瞪口呆的莫遥，故意略带了点遗憾和伤感：“莫遥，你能找到这么好的爱人，我也替你高兴，真心的，祝福你们！”
    “啊，不……哦，谢谢！”他语无伦次。
    “哎，徐小姐，你不是嫌贵吧？”
    “笑话！几万块钱而已，还不够我买条手链！”她面目扭曲地笑。
    我低头点了点花，计算一番，然后对她说道：“徐小姐，这里有58支，所以一共是57942元。因为是义卖，所有的钱都要入账，所以不能给你什么优惠哦！但是，花篮可以送给你，谢谢啦！”说着，把花篮往前一递，笑嘻嘻地看着她。
    徐以蓝脸色发青，并没有伸手接我的花篮，我一动不动地瞅着她。终于，她憋出一句话：“我身上没有那么多现金，刷卡行不行？”
    “啊？”我愣了一下，“这个，真是……徐小姐，你看我这样子，不像是能随身带刷卡机的是吧？”我假意体谅地道，“其实没关系，实在没钱，就算了吧！反正今天情人节，肯掏钱买的人多的是！”
    她的表情更精采了。
    这时莫遥走过来，不着痕迹地拉拉她的衣角，压低声音道：“以蓝，算了吧！我们，买一支就好了。”
    徐以蓝“啪”的一声打掉他的手，横眉道：“花的是我的钱，你管得着么！”她猛地把钱包往他怀里一扔，语气不善地道，“去那边的银行，帮我提六万块出来！”
    莫遥捂紧了钱包，尴尬地看了看我，很快转开眼睛，乖乖地去了。
    我深深地看着他的背影，看着我曾经深爱过的男人，就这样一步步离我远去。真奇怪，刚才心里的抽痛，现在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旁边传来一声冷哼，我回过神来，徐以蓝的脸色已经冷得结冰。
    “沈晴星，你看到了吧，他已经是我的了！完全是我的！我虽然不如你年轻漂亮，可我有的是钱！”
    我笑着点头：“对！我穷，所以比不上你，自愧弗如！你们是天作之合！”一个爱钱，一个有钱，可不是天作之合？
    她听不出我话里的意思，脸色由阴转晴，大概觉得今天用金钱打击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可是她不知道，我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
    徐家毕竟是家势显赫，在这种热闹繁华的地段，竟然在十分钟之内就能从银行里把钱提出来。
    徐以蓝把袋子扔给我，以施舍的态度趾高气扬地道：“不用找了！”转身就走。
    “我替红流慈善所有需要帮助的人感谢徐小姐啊！”我在她身后大声地说，含笑看了那个男人一眼，轻轻地道，“也谢谢你，莫遥！再见了！”
    话里是我自己才明白的意思，他只是神色复杂地看着我，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莫遥！”远处传来带着不满的跺脚声。
    他猛地一惊，像是从梦里醒来，匆匆地看我最后一眼，又匆匆地走了。
    我却没有走，站在原地，一直看着。看着他追上她，看着他把手里一篮子花殷勤地递上前去，看着女人停下脚步，再看着她接过。
    然后我开始默数：“一，二，三！”
    女人猛地把花篮和花往地上一掼，我听到她的尖叫远远地传来：“这种破烂货，你拿回来做什么！我就当六万块钱给了要饭的！”说罢，她回过头来，憎恶而又高傲无比地朝我投来一瞥，然后踩着高跟鞋，扭着小腰肢走了。莫遥继续亦步亦趋地紧跟其上。
    我走上前去，把地上所有的花一一捡起。有几支已经散了花瓣，但大部分却还是完好的。我看着他们消失的背影，嗤笑一声：“SB！”
    然而，这个时候，我听见旁边响起一声不屑的冷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