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红尘难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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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叶辰夕和李居岐踏遍北疆之时,朝中也出了一名风云人物,此人便是新科状元柯少恒。柯少恒乃安定人,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乃东越文坛领袖。他闲余时写的小说和戏曲皆成名著,在东越广泛流传。
当年叶轻霄在安定就藩之时曾偶遇正要上京参加会试的柯少恒,当时柯少恒并不知道叶轻霄的身份,只隐约猜到他身份尊贵。他本不爱结交权贵,但却被叶轻霄的风采折服,为他破了戒。
两人在郊外的凉亭里温酒聊天,志趣相投,叶轻霄认为柯少恒他日必能成为一代名臣,当时便把随身携带的折扇送了给他。
叶轻霄虽然觉得柯少恒博学多材,但又认为他年少气盛,太早入官场并非幸事,而且当时正逢多事之秋,稍有差池便会毁了仕途。于是回到秦王府之后,叶轻霄给那年当主考官的礼部尚书叶幽然写信,让他无论如何都要让柯少恒落榜,叶幽然自然是有求必应。
那年会试之后,左都御史李可期闲来无事路过礼部,看了柯少恒的答卷,赞叹不已,连声说道:“当为魁首!”
然而,叶幽然却毫不理会,坚持让柯少恒落榜。放榜之后,李可期毫不犹豫地参了叶幽然,叶幽然此人性情古怪,别人参他,要么爱理不理,要么对抗到底。那次李可期参了他,他便上折子和李可期对骂,言语刻薄,词若悬流,连当御史的李可期都自叹弗如。事情最后不了了之。
今年春闱,柯少恒又再上京赴考,主考官依然是叶幽然,但柯少恒却中了会元。殿试之时,当他看见了坐在龙椅上的叶轻霄,神色惊愕,幸好他很快便回过神来,努力应答,最后技压群儒,被叶轻霄钦点为状元,授翰林院修撰。
柯少恒本就是引人瞩目的人物,如今他参加科举,遇上同一个主考官,一次落榜,一次却成了会元,因际遇离奇,自然让人津津乐道。百官回忆起当年那件事,也觉得事有跷蹊。后来渐渐传出流言,说当年柯少恒落榜是因为得罪了叶轻霄,遭到叶轻霄的报复。
朝中流言籍籍,终于落入柯少恒耳中,柯少恒虽然相信叶轻霄的为人,但想起当年那件事也感到不对劲,隐隐觉得另有内情,又不敢去向叶轻霄求证,此事堵在心中,如骨鲠在喉,让他终日怏怏。
终于有一日,趁着叶幽然下朝之时,他堵在叶幽然离宫的必经之路,虽然神色恭敬,却无法掩饰眼眸中的倔强:“殿下请留步,臣有事请教。”
叶幽然闻言,桃花眼微微一挑,顿时风情万种:“什么事?”
柯少恒纵然看过不少美人,但乍见叶幽然那无双风华,仍有瞬间怔忡。他很快便回过神来,清秀的脸神色端庄,说道:“臣最近听到一些流言,说当年臣落榜乃陛下的意思,今天特来向殿下求证。”
叶幽然闻言,似笑非笑地看了柯少恒一眼,突然发现他腰间佩着一柄折扇,象牙扇骨,蜜结迦南为扇坠,一看便知绝非凡品。
“陛下竟把这柄折扇送给你了?”
柯少恒情不自禁地轻抚折扇,显然十分爱惜,但他很快便回过神来,正视叶幽然:“当日之事,请殿下为臣解惑。”
叶幽然冷哼一声:“你既已轻信流言,为何还要向本王求证?”
柯少恒闻言急道:“臣相信陛下绝非如此心胸狭窄之人,因此特来向殿下求证。”
叶幽然望向柯少恒,眸光凛冽,柯少恒勇敢迎视,神色倔强,毫不退让。少顷,叶幽然收回目光,低笑几声:“他果真没看错你。”
柯少恒暗松一口气,说道:“臣愚钝,未能领悟殿下的真意。”
“那年陛下和你相遇之后,觉得你日后必能成为朝中栋梁。然而少年负盛名,未遇错折,并非幸事,而且当年朝中党争越演越烈,不是入仕的好时机。所以陛下给本王写信,让你落榜。”
柯少恒听完这一席话,只觉得五内如荡青风,激动不已:“陛下真是用心良苦。”
叶幽然闻言只是淡淡一笑,说道:“你明白就好,莫要为了几句流言而怀疑陛下。”
“臣惭愧。”柯少恒确实心中愧疚,连语气中都带着几分郁郁。
叶幽然再看了柯少恒一眼,说道:“希望你日后莫负了陛下的苦心,多为百姓做实事。”说罢,也不待柯少恒回答,便潇洒离去。
柯少恒遥望七星殿的方向,神色端凝地许下了自己的诺言:“臣必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从这一刻开始,他将用自己的一生去贯彻这个誓言。
当叶轻霄拆开叶辰夕的信,阅读完李居岐的试卷之后,在案前怔忡良久。惚恍中,仿佛又看见了十年前那名风华正茂的少年。
时光荏苒,一别十年,当年那名神色沧桑的少年已成为通观大局的将才,写出了这篇让他拍案叫绝的奇文。
仁嘉二十二年,李湘正因养寇罪被押往京城,叶宗希亲自定罪,立斩。
他永远记得当年那名绝望的少年跪在秦王府门前的情景,苍白的脸庞带着看透世态炎凉的疲惫和惊惶。听说他之前已走访遍李湘正旧友的家门,求众官为他父亲说情,但因是李宗希亲定的罪,所以百官皆缄默,李居岐受尽奚落,求救无门。
当时叶辰夕正在守北疆,李居岐便在秦王府门前长跪,只求见叶轻霄一面。叶轻霄被他的孝心感动,终于召见了他。
两人一夕长谈,叶轻霄终究不忍忠臣蒙冤,便答应尽力相救,请李居岐在客栈等消息。
李居岐临走前郑重向叶轻霄下跪,那双眼睛一扫之前的惊惶,深邃而决绝,声音铿锵:“若殿下能救家父,臣今后必为殿下尽忠,死而后已。倘臣有异心,臣负殿下;但倘若殿下敷衍了事,殿下负臣!”
人人皆说秦王一诺千金,所以当年李居岐以自己的一生忠诚为诱饵,赌叶轻霄去冒这个险。然而,叶轻霄终究负了他。
翌日叶轻霄尚未来得及为李湘正求情,便在朝堂上急病昏厥,等他醒来时,李湘正已被处斩,而李居岐则不知所踪。
这些年来,叶轻霄偶尔会想起当年那名眉目尽显疲态的少年,心中愧疚。他暗下决定,总有一天,他会为李湘正昭雪,然后用李居岐为将。
他暗下的承诺尚未兑现,这名他曾负过的少年却突然出现,让他措手不及。
当他回过神来时,墨以尘和叶幽然已奉召入宫,叶轻霄把李居岐的试卷递给叶幽然,声音低哑:“这是辰夕派人送来的,北疆武选第一名李居岐的试卷。”
叶幽然闻言微怔:“李居岐?那不是李湘正的……”
叶轻霄按了按眉心,橘色的烛光在龙案上柔柔渲染开来,照亮了他眸光里的几分无奈:“就是当年在秦王府门前长跪的那人。”
虽然叶轻霄极力掩饰,但叶幽然仍能听出他语气里的愧疚,不禁安慰道:“那是天意,与您无关,即使您出手相助也未必能救他。”
叶轻霄不愿再提当年的事,毕竟事已至此,再讨论谁对谁错已没有意义,于是催促道:“你们先看一看他的试卷。”
墨以尘和叶幽然轮流阅读试卷,越读越惊讶,忍不住连声赞叹。但当激动的情绪渐渐沉淀之后,墨以尘沉吟片刻,终于问道:“这些弊端已存在数百年,并非没人看出来,但因是太祖定下来的国策,后世君臣不敢贸然废除,虽有修改,却于事无补。”
华灯初上,七星殿里烛火摇曳,叶轻霄坐在案前,他身穿过肩通袖龙襕袍,袍中的云龙纹在烛火中忽隐忽现,甚至连他那俊美的脸庞亦让人看不真切。
墨以尘的话让他激动的心绪渐渐缓和下来,随即泛起几分苦涩和无奈,他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说道:“太祖定下的国策只适用于当时,如今数百年过去,时移世易,当年的政策已不适用。朕早有改制之意,但碍于‘父丧,子不改道三年’之义,一直引而不发。朕初登大位便改了国师必须断绝七情之制,群臣已颇有微词,朕不想再操之过急。可是朕看了李居岐的试卷,心中甚激动。”
他深呼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朝中有识之士皆知军制弊端颇多,但人人不言!”说到此处,他的声音渐扬,眉宇间带着几分怒气。
墨以尘见状,立刻劝道:“群臣也有他们的难处,那是祖制,连历代君王都不敢废除,更何况是他们?”
叶幽然正要讽刺几句,但目光在不经意间扫过墨以尘的脸,竟硬生生忍了下来。他向来任性,但唯独在叶轻霄和墨以尘面前才愿意收敛。他已爱慕墨以尘多年,虽早知此情无望,却仍无法忘怀,只希望能静静地守候在墨以尘身边,哪怕只能成为他身边一道可有可无的风景。
少顷,叶幽然终于说道:“满朝文武皆不敢言,却唯独这位罪臣之子敢于直言,连本王都不得不佩服他。”
叶轻霄闻言又是一阵惆怅:“李居岐少年时便随父从军,他智深勇沉,颇有其父之风,当年在军中有小将军之称。若非其父出事,恐怕他早已成为东越名将。朕想用他,但在这之前,必须先为其父昭雪,否则他背负罪臣之子的枷锁,纵使当官也举步维艰。”
墨以尘发出一声幽幽的低叹,语重心长地道:“东越弊端极多,臣知道陛下早有改制之志,也赞成改制。但陛下御宇尚浅,不宜操之过急。若一下子颠覆太多,恐怕君臣失和。”
这道理叶轻霄当然明白,他为君至今,如临深渊,每走一步皆深思熟虑,唯恐毫发失当。然而李湘正的冤案代表一个他未兑现的承诺,如刺般扎在他心中,一旦想起来便隐隐作痛。
他端起案上的茶杯,轻啜一口冷茶,让那冰凉的温度浇熄心中的燥热,少顷才缓缓说道:“如今边疆日危,东越急需李居岐这样的将才,既然要用他就不能让他受委屈,为他父亲昭雪刻不容缓。若谁有异议,朕就让他去边疆监军。”
叶幽然放下李居岐的试卷,感叹道:“那些文臣真是食古不化,一看是祖制就坚决维护,也不管合不合适。近年强邻环伺,迟早有一战,若再不改制,边将处处受阻,朝中人人都要插上几句,这仗还怎么打?”
墨以尘投以一个安抚的眼神,淡笑道:“总有办法的,虽有阻力,但若能见成效,群臣自然再无异议。”
叶幽然原本满心烦燥,但看到墨以尘投过来的那一眼之后,竟奇异地平静下来。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他向来冷心冷情,几乎天下人皆无视,但却对墨以尘一见倾心,明知道不会有结果,他早已认命地娶了亲,却依然痴心不改。连他这样的人都想问一句情为何物了。
叶轻霄看到叶幽然那乖顺的样子,不禁好笑,一时来了兴致,便说道:“该用晚膳了,你们就在这里陪朕吃吧,顺便小酌一番。”
经叶轻霄这一说,叶幽然和墨以尘便觉得饿了。
自叶轻霄御宇之后,御膳便只有四菜一汤,今天因为叶幽然和墨以尘在,便加了两道菜。桌上摆了五味蒸鸡、蒸鲜鱼、三鲜汤、椒末羊肉、烧鹅、羊肉水晶饺和胡椒醋鲜虾,香味四溢,让人胃口大开。
叶轻霄命人取来几坛九酝春酒,三人席间频频举杯,言笑晏晏。叶轻霄自从看了李居岐的试卷之后便心事重重,席间多喝了几杯,很快便醉了。
撤了酒席,叶幽然让墨以尘先回府,自己留下来照顾叶轻霄,他小心地把叶轻霄扶到榻上,为他脱了外袍和靴,解了冠,擦过脸,最后掖好锦衾,无奈地说道:“说好了小酌的,怎么竟喝醉了,早知道就不答应让您喝酒。”
叶幽然只是低声抱怨,并没想过会得到回应,谁料叶轻霄竟含糊答道:“国事烦琐,边疆无宁日,西北连年大旱……我心烦。”
叶幽然闻言微怔,心想叶轻霄是真的醉了,否则怎会用这种近乎撒娇般的直白方式诉苦。想到此处,他的心在瞬间便柔软下来,以手指覆上叶轻霄的额,低声说道:“别烦了,好好休息吧!”
叶轻霄握住叶幽然的手,缓缓睁开眼,眼眸里一片迷蒙,然而叶幽然仍能穿过那片迷蒙看到里面若隐若现的忧郁。
“当年父皇驾崩之后,我以守孝为由,三年不立后……如今眼看三年将至,已避无可避。但我不想让辰夕伤心,他即使嘴上不说,心里却必定介意。”
对于这种事,叶幽然实在无法给任何意见,国不可一日无后,皇帝不可无嗣,这种事连叶轻霄和叶辰夕自己都明白,只是提起来太痛,所以便默契地忽视。
叶辰夕对叶轻霄十分执着,这种执着即使失忆后仍没有消退半分。若日后有一个女人能名正言顺站在叶轻霄身边,即使那人得不到叶轻霄的爱,他仍会伤心难过。
而叶轻霄自失而复得之后,心中更珍视这份情,他本就爱之弥深,又因叶辰夕曾为他放弃性命而心中有愧,因而更不愿意做出对不起叶辰夕的事。
然而,他是一国之君,天子之责在于安四海,若要对得起叶辰夕,他便对不起东越,他每天犹如站在绳索的两端,步步犹豫,把自己折腾得心力交瘁。
“我们这一代至今尚无子嗣,而我和辰夕竟然……”叶轻霄说到这里,声音渐渐哽咽,那长长的眼睫毛也染上了湿气。
叶幽然只觉得心中一疼,立刻以指尖拭去叶轻霄眼睫毛上的水珠,安抚道:“您别担心,我会有很多孩子,如果您真的不肯让别人生,我可以把孩子过继给您。”
叶轻霄闻言渐渐合上眼帘,眉宇间的愁绪稍缓。叶幽然继续以指尖轻轻拂过叶轻霄的眉宇,安抚道:“睡吧,您太累了,若辰夕回来后看见你这个样子,他会心疼的。”
随着轻浅的呼吸声响起,叶幽然知道他睡着了。往事如走马灯般在脑海里明明灭灭,当年这个人是如何保住自己的性命,后来又是如何把自己护得滴水漏,他知道叶轻霄从来不求回报,但他还是想尽自己所能去回报。
他在幽暗的烛火中怔忡良久,最后仿佛下定了决心,望了叶轻霄一眼,便起身离去。
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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