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乐师.裘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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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初夏五月的天气,云霞在朝阳的映射下泛出淡淡的绯红。今年是暖春,庭院中的花儿开得早,紫玉兰与白木兰在枝头交错,素艳相宜,美得悦目。
醒来时没见着奶娘。她一定还在为当年那些旧事伤心,不愿出来相见。我想起昨夜劝她,前尘往事还是早些放下罢。她怔了半晌,爬满细纹的面容陡然崩塌,像个孩子似的哭起来。她的嗓音本就粗粝,呜咽哽咽之声,在半夜听起来格外吓人。
我怕哭声传出去会生事端,手忙脚乱地将床上的一床锦被劈头盖脸地罩上去。奶娘裹着被子,趴在床沿哭了很久。
等她哭够了,我也睡着了。
这会儿天还没亮透。大街上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木板被揭开的声音,大约是早市的伙计开始打理店铺准备启市。我听得有趣,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朝外看去。可惜小楼隔墙太高,我个头太矮,除了偶尔听见一两声刻意拖长了尾音的叫卖吆喝,再也瞧不见别的。
打个哈欠,没了奶娘在身边唠叨,屋里实在太安静了。
无聊地倚在窗边,忽见楼下一条弯弯曲曲的青石板路,遮遮掩掩地藏在木兰花下。印象里,那路的尽头是扇红铜铸就的大门。门梁正中贴着一面描金的八卦镜,时日久了,上面刻着的符咒早已看不清楚,蒙尘的镜面在日光下闪着暗淡的金光。
茫然地望着那条路出神。良久,低头突然见两个穿绿衣的丫头躲在墙角说话。一个说:“你可听说了么?那个送老爷龙头琴的男人又来了!”
另一个腻着嗓子笑道:“来了怎的,你这是春心动了?”
“没有!”说完又觉得后悔,改口道:“他神仙似的人物,怎么瞧得上我?”
“管他那么多。你若是喜欢,直接拉着他的袖子,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你喜欢他——若他不喜欢就算了。若他也喜欢你,你却顾着矜持,畏畏缩缩,瞻前怕后,日后岂不后悔!”
“可是——果真说了,岂不是显得我很轻贱?”
“轻贱?你喜欢他是你的事,爱与不爱,成全的不过是自己的心意,管旁人怎么看。”
我见那被教训的姑娘耳根子都烧透了,说到娇羞处竟然手足无措起来。摇摇头,这世间怎么尽是为情所恼的傻子!
她踌躇得厉害:“可我只要见着他的脸,人就傻了,脑子也空了。还怎么开口?”
“唉!你怎么这么笨。待会儿老爷唤人招待,你低着头把茶端过去。我在前面替你遮掩着。你就乘着谁都不注意的时候,将茶泼到他身上……”
“万一烫着他怎么办?”
听到这话,我点笑出声来。真是个老实孩子。
两人叽叽喳喳又说了会儿话,一前一后跑开了。我隐在窗边,见她二人翠绿的裙角在园中翻飞,就像两只追逐嬉戏的蝴蝶。那么欢乐而急切,忍不住叫人发出会心的微笑。
随着丫头背影的消失,我的心也跟着去了。脑子里仿佛有个声音,不断催促着,想跟过去看好戏。
手有意无意地在窗框上摩挲,老实说,我根本忘记了,自己多久没出过这小楼,只怕府中大半的下人并不认识我呢。
幸好奶娘不在。
我追上丫头的身影,若无其事的来到前院。
外公会客的茶室外有个天井,中间青石板铺设的空地上或坐或站塞满了人。我不时扭头看看四周,果然见没有一个认识的。
正欣喜间,忽听屋中有人说话:“素闻先生神技,可惜从来无缘拜会。今日有幸,得见先生真容。吴用斗胆,想借卓老爷宝地,求先生一事。”
我一听,原来那人已在屋里了么。
屋中半天没有动静,隔了半响才听得一个温文尔雅的声音,慢悠悠地回道:“吴公子此言怎讲?”
我从未听过这样的嗓音,短短七个字,连在一起就像是首短暂的歌。低音处婉转迷醉,高音则清丽脱尘,尾音消散时好像是纯净的水滴落在石头上,轻盈中带着不可忽视的坚韧。
吴用立在原地,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屋内一阵惊呼。
我听见动静,趁着天井里的人都在交头接耳地朝里探究,顺势一溜,推开雕花窗户,绕过屏风,掀起隔厅的珠帘窜进屋里,迅速躲在墙角一株龙血树后。
屋里的人听见珠帘叮咚乱响并没瞧见人,摇摇头,许是听错了。须臾,两个穿绿衣的丫头端着新换的茶水进屋,一个默默地将桌案上的紫铜香炉点好熏香,另一个则满脸春色,眼里眉间尽是浓浓情意。
我捂嘴偷笑,将身子紧紧蜷缩在树后,抬头时恰好见到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他身穿青衣,头上用蓝色发巾绑着发髻,手上并没有读书人扮圣贤时必备的折扇。因是求人,表情显得有些严肃,但目不斜视,一心一意的模样很是虔诚。
我见过的男人不多。印象里除了外公;除了府里举止粗俗的短工小厮;就剩下素未谋面的爹……比起他们,这个自称吴用的公子大概是不同的。至少,他长得并不漂亮,心眼也许没那么坏。
一只修长白净的手将吴用扶起来:“古人云,‘不知声者不可与言音,不知音者不可与言乐。’你是个书生,十年寒窗,读的是四书五经,求的是一纸功名,找我学琴何用?”
裘音说完退回到座位上,轻轻坐下。慢条斯理的,用左手托着茶船子,右手捏着茶盖,在茶水上“刮”了几下,然后又把盖子斜斜盖上,端在嘴边浅酌了两口。
五月初夏的早晨,明媚的春光中,熏香四溢的茶室,他背对着我。身上那件鹅黄色的纱衣,宽大的衣领袖口遮遮掩掩,偶尔露出双修长好看的手,或是莹白如玉的脖子。分明是男人,却另有一种奇异的诱惑。
屋子里的人都看呆了。
也包括我。心跳得快极了,几乎从嗓子里蹦出来,急忙用手捂着胸口,气个半死。
真是没出息!
吴用“咕”地吞下一口唾沫,声音响得惊醒了所有人。外公尴尬一笑,手足无措地指挥着屋里的下人:“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给先生斟茶。”
仓惶的模样,实在丢人。
满含春意的丫鬟答应了,扭着腰去给客人添水。她本就不怀好意,走到身边时,故意作出娇柔之状,哪知脚下使岔了力,行差将错,差点将水泼到吴用身上。
我估摸着,这水真的淋下去,吴用会被烫成猪头,就算不死也会脱层皮。
真是倒霉催的!
正捏着拳头替他叹气,突然听见有人惊呼:“小心!”裘音情急之下顾不得男女之别,侧身将丫鬟扶住。
水壶擦着吴用的袖子摔在地上,发出“咣当”的脆响。
外公气得跳脚,家里的仆人从未这样失礼过,连忙叠声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都没事吧?没事吧?”
吴用点点头,弱不禁风地说没事。
丫鬟也没事,她躺在裘音怀里,心神迷醉。
我见她蓄谋已久的奸计终于得逞,恨得咬牙切齿。这模样何止轻浮,简直是给女人丢脸!
裘音告了声罪,将怀中的姑娘交给屋里另一个丫鬟,转过面来,被我在暗处瞧个正着。晨光映在他的脸上,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只朦胧觉得那定是世间最美的脸。
漆黑的剑眉斜插入鬓,眉下一双凤目,眼角轻挑,瞳孔竟是淡淡的金色。他的脸与凡夫俗子的不同,柔和着仙气,令人神往而敬畏。他的唇很薄。奶娘说唇薄的男人必定寡情,但我知道,他不是。他笑起来极好看的,浑身散发着太阳般温暖的光。
此时窗外恰好有微风拂过,木兰花瓣如雪花飞絮,盈盈绕绕。我鼻间尽是龙血树的香味,很淡。
不知他的身上是否也有这等香气。
屋子里静极了。
隔了很久,吴用骤然想起此行的目的,拉住裘音袖子,恳切道:“不知先生可愿收我为徒?”
裘音大概不喜欢与人接触。微微挑眉,退开半步不着痕迹地从吴用手中扯出袖子。吴用没察觉裘音的不快,搓着双手道:“不瞒先生。小的临邛本地人,今年二十五岁,自幼父母双亡,投靠在亲戚家中,靠打杂为生。”
说到此处故意停下,见旁人听得专注,便又道:“如果日子就这么囫囵过下去倒也罢了,偏偏鬼迷心窍,让我遇上个姑娘——从此我的日子便没法过了。我那么穷苦,又寄人篱下,原本是没想过要娶亲的。但见着了她,我便知道我完了,这辈子都完了。若娶不到她,我甚至都不想活了。”
说到最后几个字,语音陡然拔高,撕裂的嗓子令人想起啼血的杜鹃。
我顿时有些难过,原来又是个为情所苦的可怜人,只是,他说的这些和学琴沾不上半点关系。
众人面面相觑,亦是不懂。
吴用说:“事情是这样的:那日清晨,因没有太阳,又遇上阴天,街上起了难得的浓雾。我赶着去城隍庙上香,也就没在意沿路会遇上什么人。临到走时,突然想起家中姑母吩咐,年初得过方丈恩惠,该去顺道拜谢,于是问了前院和尚,一个人到后院禅房去寻人……”
啊,突然想起——城东的城隍庙,曾经也跟着奶娘去过好几次的。记得禅院的那门已经很腐朽了,很重,推上去,触手全是潮湿的木屑。
吴用又说:“我推开院门,正巧赶上迎面吹来一阵凉风,全身冷得起了鸡皮疙瘩。拉好衣襟,来到院内,见四周禅房门窗紧闭,并未听见人声,心想大概院里的和尚都在做晨课,于是不好打扰,赶紧回身出来。那时候,太阳刚出来,雾也有些散了,我回到院门那儿,忽然看到墙根坐着一个白衣的姑娘——吓得我,几乎跳起来!”
听到此处,有人惊叫道:“呀!难道城隍庙的老和尚还养着女鬼不成?青天白日的,不好好关在屋里,反倒放出来吓人。”
“什么女鬼!乱咬舌根,当心以后进拔舌地狱!”我娘生前也常被人说是狐妖,外公听了这话,自然很不高兴。
裘音淡然地笑笑,摇摇手表示安静。
吴用的脸色有些不安宁:“我见那姑娘穿着白色的裙子,低着头,消瘦的身子,几乎能看见皮下隆起的骨头。我害怕,离得远远地叫:‘姑娘,姑娘诶——你是人是鬼?’那姑娘半天没有动静,好半响才抬起头,冲着我笑。我吓得直打哆嗦……要不是,要不是她长得实在漂亮,白瓷一样的皮肤,漆黑的眼珠子,小小的嘴,笑起来就像朵花儿。我看着她的脸,觉得世上哪儿怎么会有如此漂亮的鬼,接着,就跟魔障了似的,突然就喜欢上了。”
“嘿!还说她不是鬼么?是被勾了魂儿了吧。”
“我……我也不知道……”吴用耷拉着脑袋,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再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想走过去问那姑娘叫什么名字,还没走到跟前,老主持的禅房里突然冲出来一个老媪。她气急败坏地跑过来,迅速将一件兜衣披在姑娘身上,狠狠地瞪着我。我说我不是坏人,只是路过,那老媪不信,拉住姑娘的手拖到身后,仔细检查了遍,接着就一声不吭地走了。说来笑话,其实小生从那天起,再没见过她们。”说完他黯然地侧过身,眼角一粒泪珠刚好顺势滑下,悄无声息地落在衣襟里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