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一眼表，凌晨三点半。
    现在虽已入夏，但晚上的气温还是有些低的，我将本来卷起的袖子放下、系好薄外套拉链。手插进口袋，暗自安抚有些加快的心跳，清除脑中杂念，迈开步子继续向前走。
    上到二楼。
    深更半夜，除去某些加护病房外，其余的房间都熄了灯，走廊里静悄悄的，只有我鞋底与地面摩擦的窸窣声。我可没有怪癖——在这个蛋疼的时间点像个游魂似的逛达医院，一切只因为我答应了某男要帮他个“举手之劳”。对此，那货是这么概括的——“我要你当诱饵引出我的猎物。”
    倒是直白得很，难度系数同样也高得很……
    我不知道他选我有没有什么特殊意义，还是说只是碰巧遇见了我这个“熟人”，其实随便谁来都能当“饵”？
    可以推算得出来，沙凛那样的家伙，所猎之物必定是小Boss级别！我等于是自掘坟墓，自动往里跳，最后还自己给自己盖上土……
    腹诽之余，路过一间病房，木质的门在没有任何外力作用下慢悠悠打开，好奇心作祟，我朝里面张望了一眼。屋内没拉窗帘，丰盈的月光照射进来，所有景象我基本看得清楚。这间病房暂时无人入住，离门较近的这张床下躺着一只……呃，已经面目全非辨不清生前性别的鬼，全身皮肤百分之八十的地方溃烂脱落，眼珠凸出充血，鼻骨扭曲，没有嘴唇的遮挡，口腔部位露出两排焦黄的牙齿，前肢还算保存完好，两条腿却严重萎缩。
    似乎是察觉到我的视线，它翻个身从床下爬出，两只手卖力地交替，拖动自己的躯体向这边行进。
    我摇摇头没有理视，顺着走廊继续往前。它不是沙凛的猎物，只是一只普通的鬼灵而已，如果没有被其狰狞的样子吓倒，那么它的危害性完全就是零。站不起来爬得又慢，你要看它不爽，上去将其胖揍一顿都行。
    又游荡了几圈，依旧连根猎物的毛都没见着，身后却是多了不少“东西”。和负一层不同，地面以上的建筑中走廊里一边是房间、一边是窗户，现在这个点儿外面黑抹咕咚的一片，窗户玻璃就起到一个镜子的作用。我稍微侧头，就能从上面瞧见倒映的景象——一个穿着棒球衫的年轻男人，身后跟了一长串乱七八糟、不知所谓、怪力乱神、形态各异的“生物”，圆的、扁的、红的、白的、肢体残缺的、肢体完整的、边走边扶着脑袋的、边爬边拖着肠子的……完全是在挑战人的想象力……
    不知道它们跟着我是出于什么心态，但确实都不是我作为“饵”要“诱”的那只。
    我在想——自己的战略是不是选错了？就这么逛自家后花园似地走太低调！一开始就应该打着竹板跳着踢踏舞狠狠地踩一圈，不信吸引不来那猎物。
    再看表，四点四十五。
    谁知还未等我放下手臂，心尖忽然猛地一颤儿，有什么真正危险的生物在靠近！沉长的鸣吟声响起，刺激着耳膜。我发现我竟能听出它此刻的情绪——兴奋、惊喜。却不知自己已经陷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布局中。
    等看到它的样貌，我觉得用“玩意儿”这个词来形容它都是一种褒义。试想一下，将一大堆碎肉块用强力胶毫无规则地拼贴在一起，然后随便找几处位置缝合上类似手脚的躯干，最后在这堆肉的顶部按个昆虫似的大脑袋，没错，一只让看见的人哑口无言的怪物新鲜出炉。
    日哦，原来我这二十五年一直都低估了造物主的猥琐程度……
    后方悄无声息地走出个男人来，他没有说话，而是用修长的食指抚了抚弓刃，仿佛在宣告狩猎准备开始。沙凛一出现，那群鬼魂像在忌讳什么一般纷纷消失不见了踪影。
    他的视线在我脸上停留几秒后收回，那眼神的意味，说得好听点就是“你退开，我怕伤及无辜”；说得难听点就是“没你什么事了，站得越远越好，别妨碍大爷我捕猎”。
    我耸耸肩，识相地闪到一边，将主场让给他。
    怪物发现自己受骗，仰头愤怒地嚎叫。沙凛的脚下瞬间蔓延出大片黑茫，相互交织起来、将两人一怪包裹进它形成的独立空间里。我想，这就是“势”吧。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让我也参入？是怕我待在外面出意外还是想让我进来领略一下他的主角光环？好吧，我猜是前者或是别的原因，后者只有齐弋那货才想得出……
    怪物体型不小，堪比一辆中巴车，但移动却极为迅速，最起码它的攻击我是来不及躲。沙凛与我自然不能相提并论，他在闪避的同时，手腕一翻，干净利落地用弓刃削掉它的一节“手臂”。怪物吃痛，翻身再咬，男人没有回头，凭着对危机的感知能力向上跃起，他跳跃的高度十分出彩，滞空的时间也长，趁它扑空之势左腿踩着其背部借力使力将身体扭回来，高举弯弓自上而下给了它一记重击，好似一根野兽的獠牙般狠狠插进猎物的脖颈间。
    我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这货开挂了吧喂！
    他得势不饶“人”，两手稳住武器双脚用力，沿着怪物额脖颈结结实实地划拉了一圈，顿时红雾飞溅。它的血液与人类的颜色一样，只是不晓得有没有热度。那些被沙凛伤过的部位隐隐有黑茫闪烁，好像在蚕食它的生命力。
    它趴下来，却没有臣服，张“嘴”发出一段奇异的音节，面部和半身都开始生出一片繁琐的图腾，和那只女鬼的很相似，但更华丽一些。男人见状只说了一句“垂死挣扎”便将弓刃又刺入三分，黑茫顺着他的手掌、握着的弯弓，渗进怪物淌血的伤口中去，像是最猛烈的药剂，它疼得扭头摆尾不停翻滚。
    沙凛面不红、气不喘地立马退回到我这边，仿佛刚才的一系列运动连热身都算不上。他的武器滴血不沾，其中一端的弓刃处还卡着一样东西，圆滚滚、黑溜溜，表面有些许亮光。
    “这是……”我决定将土鳖进行到底。
    “它的内丹。”
    怪物的挣扎变得微弱，只有微微起伏的躯体看得出它还未死去。我无意识地对上其双眼，有那么一瞬间，右腕的“无念”忽然与它的记忆产生共鸣。
    ……
    它是一只妖怪。
    妖类并不是像小说和电影里描述的那样是由动物修炼而来，道行高深者还可以化为美女与落魄书生来一段感天动地的不伦之恋。神话只是神话，是人们脑中的臆想，真正的妖族相貌丑陋，再努力也无法化成人身。它所依靠的是传承记忆，从出生起就离开父母独自生活。鬼灵还可以勉强归为魔族，但妖类什么都不是，被摒弃在三界之外。造物主早在创造世界之时就已定好规矩，不同位面之间互不侵犯，否则会有“人”来维持秩序。唯独妖类除外，它们没有自己的种族，也不被认可，被杀掉更不会博得他人的怜悯……
    在传承记忆中，先辈们告诉它——妖怪要想生存，就得不断吞噬其它的生命体，人、魔、神、鬼……亦或妖，只要比自己弱小，都可以当做修炼的能源。
    它很聪明，一直躲在一家医院里，为了不暴露行踪从不伤害方圆几里内的生物。它不记得在外面多少次受伤、多少次在死亡的边缘摸爬滚打，多少次就算察觉到同类的气息也不敢上前相认，怕成为对方的食物，它不敢在阳光下露面，怕被其他种族猎杀……总之，无论以前活得多么艰难，它熬了过来，由妖修炼成魔。
    它为自己明天可以不过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好好看一看太阳而高兴，甚至在黄昏之时发现一只新来的鬼灵进入自己的地盘也没有生气，它在那个一袭黑裙、失去双臂的“女孩”身上感觉到了与自身相同的怨气——她生前也不被别人认可。妖像是看到了最初的自己，成魔的妖帮助鬼灵提高法力，还为她烙上了低级魔纹……
    ……
    沙凛的“势”褪去，妖怪的尸体化成斑斑驳驳的星点慢慢上升，最后消融在空气中。多么讽刺，它生前丑陋不堪，死后的景象却美得宛若梦幻。
    今日的第一缕阳光抵达，逐步将灿烂的金色铺开，透过窗户照射进走廊，为我和对面的男人镀上了一层橙色的光晕，旖旎万分。
    我垂下眼睑，叹口气。
    沙凛挑了眉，“你可怜它？”
    “没。”我说：“我只是在惋惜自己早已逝去的平静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