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如梦令 Part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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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时间的流逝,我身上所拥有的能称之为过去的事物已所剩无几。
火车到站的时间是凌晨五点四十。
拖着行李走出火车站来到广场上,因为是人流集散地的缘故,这个时候仍有三三两两的人来来往往,忽然就不想回家了,于是把行李箱竖放起来坐在上面点燃一支烟。
这次回来是参加父亲葬礼的。
看吧,我只能说是参加父亲的葬礼,而不是为死去的父亲举办葬礼。
我所能做的已经不多,对这个家,对自己,对身边的任何人我都有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这就是二十九岁的我现在此刻的感受。
小镇上黎明前的黑暗渐渐散去,些许薄雾在视野中弥漫开来,我深吸着手里的烟,收拢身上敞开的夹克衫,心头莫名浮上一句古诗:“梦里不知身是客。”
拂晓时分,车站广场周围的早餐店陆陆续续打开门,各种昏暗的灯光洒落在门前台阶上,露气变得更为深重了。
一辆白色雪佛兰在这个时候从广场下面左边的车道上慢慢驶上来,我抬腕看表,六点五十五,不知不觉竟然坐了一个小时,看来我对时间这个东西越来越麻木了。
站起来拉上行李走下去,绕过广场中央那巨大的喷泉雕塑,走过一丛紫荆在台阶上站定。
已有将近十年不见的小妹打开车门下来,我走的时候她才十五岁,春心萌动的年纪。
“哥。”
我怔了一下才回过神,太陌生,我几乎对家人这个词麻木了,把烟头仍在脚下辗熄抬头笑了笑:“说了不急,怎么这么早就赶过来了?”
从驾驶座上下来的男人是小妹的未婚夫,比我小两岁,市里的公务员,父亲这一辈子恐怕也是死而无憾了,至少死之前看到女儿找了个好人家,至于我,可能,他也并不想要我这个儿子就是了。
妹夫手臂上扣着黑纱,说了句:“白天忙,害怕抽不出时间来。”
我点头,手揣进夹克衣兜,听到他浓重的家乡口音,才感觉真正是回到了家,这座离开已十年的家乡小镇。
坐进车后座,小妹还在抹眼泪,看了我一眼,说:“前天闭的眼,死的时候还叫你的名字呢。”
如果她什么都不说还好,我并不会明确感到失去了什么,可就只这么一句,让我心头涌上阵阵不是滋味的酸涩,偏头看车窗外没说什么。
妹夫在一旁低声劝了两句:“回家再说吧,一整天的又是飞机又是火车的,也累了。”
我的确累了。
于是便合拢衣服倒在椅背上闭上眼。
被叫醒时睁开眼,窗外山头薄雾散去,橘红色的朝霞呈蔓延的姿势在天边燃烧起来,中间一团深色渐渐迸发出柔和的光芒。
车在小巷口停下,不远处一片惨淡的家,没有想像中的兵荒马乱,一切都显得冷清,母亲站在家门口的台阶上,一身藏青色的衣服,头上用麻绳绑了白色的孝帕,脸色极为憔悴,看到我下车便默默转身推开铁门走了进去。
身上的衣服在家乡这样的早晨似乎显得有点单薄,我低下头,烟瘾再次上来,不过,在这样的场合掏出烟来抽,是不太合适的。
只能跟上小妹和妹夫的脚步踏上台阶。
家里有一个很大的园子,此时却白幡悬挂,冥灯摇曳,苍白而空洞,只有角落里的四季海棠水仙水竹什么的无所知觉的继续茂盛着。
“岳父生前特别喜欢侍弄这些花草,家里这点还算比较少了,屋后有一大片园子,都是他打理的。”
见我站在露水丛丛的花坛前一动不动,妹夫略带感伤的向我介绍,我点头看了他一眼,回到家里他也穿上了孝衣,长相颇为英俊,带了些儒雅的气质,目光倒也和善,想来是长年混迹于官场上的缘故吧。
小妹拿了一套白色的孝衣和孝帕出来给我,说:“进去给爸爸磕几个头吧,你连终都没能给他送。”
我默不作声穿上衣服,看了一眼小妹身后的家门,始终不见母亲的身影,也许这一辈子,他们二老都是不会原谅我了的。
走进灵堂,道士还在作法,按照乡俗,人死后是要做七天法事的,至少也要三天。
在父亲的棺材前我跪下重重磕头,也不知道磕了多少个,只是磕着磕着便不能动弹了,就那么俯身趴在地上。
我已经很多年没流过泪,原本以为双眼已成干枯的河流,却原来还有这么多的泪,这样澎湃而出的悲伤哀痛,父亲至死都没有原谅我这个不孝的儿子。
感觉到有人来拉我,我猛的甩开那人的手,仍旧不动。
四周围的声音渐渐变得模糊,就连道士念经的声音都变得低不可闻,耳边时不时传来小妹低低的抽泣声。
再次站起身时脸上的泪痕已干,我无精打采看着小妹说:“我想睡一觉。”眼角的余光瞥到门外母亲佝偻的身影,她不断低头擦着眼泪。
可我很累了,甚至无法迈出一步去跪在她面前请求饶恕。
妹夫领我上楼,房子装修得不错,地砖,地毯,壁画,空调,沙发。
“本来半年前就打算结婚了的,没想到岳父一病不起,小妹和我商量决定把婚期推迟一年。我父母也没有反对。”
我点头,脱下衣服走了两步便倒在床上,头痛剧烈,全身都快散架了。
模模糊糊感到有人拉了被子盖在身上,尔后又听见关门的声音,不久,大脑彻底罢工,整个人陷入一片浑沌之中。
醒过来时同样是早上,屋外万籁具静,只有窗前竹林发出簌簌的露水嘀嗒和枝叶摇曳声,清冷而朦胧。
拥着被子坐起身,发了一会儿呆,身上隔夜未曾清洁的黏腻感感觉很不舒服,于是掀开被子下床,从行李箱里翻出衣裤走进浴室。
打开热水器调水温的过程中漱了口,洁面,尔后褪去全身衣物,转身踏进浴缸。
洗漱完下楼,在厨房看到母亲忙碌的背影,大姨三姨正在切菜煮饭,看见我进门同时禁了声,母亲回头见是我,目光冷淡看了一眼便回头身,仍旧是一句话不说。
我便只能转身走过客厅来到灵堂里。
道士还在念经,老式录音机里发出凄惨的不带一点感情的哀嚎,那是代替哭丧用的磁带。
走到棺材边,把手掌覆盖在棺材盖上,我已经不记得父亲的面容,面前那张黑白遗像似乎与印象中的大相径庭,我开始努力在记忆中搜寻关于父亲的所有。
“阿州,”听到呼唤我才回过神,回头见是大姨手上端着饭菜站在身后,双眼红肿说:“吃饭吧,你睡了一天一夜,可把我们这群老人吓了一跳,怎么叫都叫不醒,你妈差点昏死过去,好在阿生说你只是累极,睡得死了,才把大家稳住。”
我点头,身上没什么力气,以前也有过这样的状况,累得狠了的时候一觉能睡两天两夜。
吃饭时三姨又过来说:“吃完饭你和阿生去看看你爸的坟墓,看有什么需要整弄的地方。”
听她们将阿生阿生的一直挂在嘴上,我才想起妹夫姓林,单名一个昭字,小名叫阿生。
小镇现在仍是土葬,人死后在山上有一大块坟地。
早上吃完饭,不等吊唁的人来林昭就拉着匆匆穿过小巷斑驳的青石板路来到镇外的墓园,说两个舅舅先一步进去了。
这个人倒是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家中上下早已把他当做孟家的半个儿子。
一路上林昭一直在叽叽喳喳说着建坟的过程,那块地的风水,小妹的打算,他们的未来计划,我没太说话,只是抽着烟环视四周。
外界物质文明的极度膨胀似乎并没有影响到这块土地,一切都还是老样子,站在墓园的高处半山腰俯视底下,田野间水雾升腾,漫山遍野的翠绿在这样的早晨显得苍茫孤寂,橘红色的朝霞渐渐破开东方天空的乌云。
林昭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说话了,我亦无言跟在他身后,手中的烟换到第二支。
坟墓修在半山腰,邻近家中祖坟,旁边是长势迅猛的麦苗,走进坟墓看了看,都用石块支架好了,地面上亦铺有三两块石头,俨然一方斗室,没说什么,和两位舅舅寒暄半天后便说要买些东西顺着山路走回镇上。
其实并无什么重要东西要买,只是想独自走走,无论是家中惨淡还是心中抑郁都让我极为不适,身体时不时就会冷得发颤,手上的烟一刻也没敢丢,我怕会忍不住大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