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长夜漫漫，即便宫中荣宠翻覆，日子也是要过下去的。譬如那些早就被掩盖掉的真相，已无暇顾及是被发现到了何种程度。君王是否信任，才是最重要的，不是么？
    彼时王后已经由朱儿扶回了凤仪宫。王后轻叹一声：“到底是本宫老了，身子这么经不住。”
    朱儿垂着手，泫然欲落泪，“奴婢知道娘娘心里不好受。”
    王后似乎是反问，似乎是自嘲，“不好受么？譬如君王之心，不过朝夕变换，本宫又能握住什么呢？”
    朱儿狠着道：“白白便宜了贱人！”
    王后笑道，话中分不出被掩饰好的无奈：“可不是慕容氏的好福气么？连带着柳氏都封了贵嫔……这些都罢了，只是世子……终究是本宫失策了，以为龚氏被废，殿下必然无意让鸾妃抚养世子，旁人……”
    朱儿拍着她的手道：“不怕！咱们。慕容氏能抚养世子，咱们也能将世子夺过来。娘娘如此聪慧……”
    王后苦笑道：“不能了。殿下如今也忌惮本宫在这件事情里的谋算……本来可以就着这个机会让龚氏与华氏两败俱伤，没想到竟让慕容氏和柳氏占了便宜，本宫不过为别人做了嫁衣罢了。”
    朱儿亦是叹息，良久终于道：“才到贵嫔之位，龚氏从前不是景妃么，照样被废了关起来。宫里的女人不怕她们得宠，因为她们一旦得宠，必然会有失宠的一天。娘娘您是中宫王后，自然是什么都不必惧怕了。”
    王后沉吟着道：“慕容氏何尝不是今日才被放出永巷……尹氏真是蠢笨，本宫吩咐这么点事情都做不好！若是绝了慕容氏这个后患，本宫今时今日也不必费神了。”
    朱儿试探着道：“如今尹氏被降为贵嫔，若是想再得宠……不知娘娘的意思……”
    王后有意无意地将目光扫过朱儿的面庞，夜来的光有那么些虚浮不定：“尹氏被废弃，本宫若是再帮她也是牵连了本宫……只是尹氏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本宫也不得不防着她，你知道该怎么做……”语罢，王后的眼里已经有了分明的杀意。
    朱儿眼珠一转，复又道：“可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后宫多事，娘娘若是想杀了尹氏以绝后患，可是只怕会牵连咱们……”
    王后旋即神色如常，教人以为方才是看错了：“无妨，不须咱们动她。留着慕容氏，想必她也容不下尹氏。至于旁的，她既然已经被废弃，再居莲池宫主位也是多余，何况有着黎氏的恩宠呢，殿下怎么肯见她？既然这样，便将西六宫的洞仙宫打理出来，请尹贵嫔去住着。莲池宫既然没有主位……黎氏被封为正四品容华之后，虽然名位还是不够，但是暂代一宫主位也还是能够的……至于春华宫的主位，便由着柳氏做吧，左右龚氏被关在春华宫，殿下想必也不乐意去春华宫，正好成全了咱们。”
    朱儿笑道：“若说那洞仙宫可是个好地方，凤仪宫可是洞仙宫去任何地方的必经之路，且多假山怪石，若娘娘有一天……”说着，朱儿已然不自觉看了一眼王后。王后道：“若不是好地方，怎么能给咱们这位尹贵嫔娘娘住呢？”
    朱儿沉吟着道：“只是那绿痕也太激灵了些，殿下若是封她做个美人，娘娘可有打算了么？”
    王后冷笑一声：“能有什么打算，她能够得见天颜也是因为龚氏倒台，咱们与她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且留着她，咱们也好一一看着，留着她在，也防了黎氏一人坐大。”
    朱儿垂首：“若论聪慧智谋，六宫无人能够企及娘娘。”
    王后却只是默然，叹息一声，良久又道：“这个节骨眼上，且留龚氏一条命，本宫看鸾妃那样恨龚氏，龚氏被赐死也只是迟早的事，咱们且管咱们的。”
    朱儿道：“娘娘宽心……这些年娘娘受苦了。”王后却只是默然，然而心里的痛快却肆意地蔓延开来，紧紧攫住了她的灵魂。
    素素醒来，已然是二更时分了。彼时黛若正睡在素素身边，素素翻了翻身，黛若一惊，看素素已醒，忙用沙哑的声音道：“音袖！快！你家小主醒了！”
    素素嘴边犹自残存了一抹痛苦的神色，“我这是在……”
    黛若几乎要激动地流下泪来，忙将素素扶着躺下：“好妹妹，你不要动，你如今是在自己宫里了。”
    素素只觉得眼皮沉沉，好容易才睁开眼睛，呻吟着道：“黛……黛若……”
    黛若心中开心，忙握住了她的手道：“好妹妹，别说话。你中的蛇毒不浅，现在须得好生养着，别是以后落下了病根。”语罢，看看四周，又低声在素素耳边道：“你放心，没有人发现。现在满王宫都指着是景妃做的，连尹氏都脱不了干系。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好妹妹……”
    素素点点头，吃力在黛若耳边道：“姐姐……姐姐费心了。”
    黛若心中感怀，含了十二分的诚意徐徐起身，在一旁跪下，素素正要阻拦，黛若已然含笑道：“嫔妾柳氏给柔华宫主位贵嫔娘娘请安！”
    音袖几乎是要开心得落泪：“贵嫔？”
    黛若点点头，对上素素疑惑的眼神，“好妹妹，你宽心，殿下已经复了你的位分，还晋了你为正三品贵嫔，如今你便是这柔华宫的主位了！“
    音袖含泪拜了三拜，”多谢婕妤小主替我家娘娘筹谋。“
    黛若手中捏了娟子，推心置腹道：“素素，从前有许多事情都是我不好。你且养着身子，等你封了贵嫔那一日，我再来向你好好道喜。”
    素素心中感动，忙握住黛若的手道：“什么……什么贵嫔不贵嫔的，倒教咱们生疏了……你守了这么久了，赶紧回宫去罢。”
    彩玥在一旁劝道：“贵嫔娘娘莫管咱们小主，奴婢晓得咱们小主和娘娘姐妹情深。”
    黛若看了彩玥一眼，正要说话，却是彩玲笑盈盈进来了，“奴婢来得正好……殿下吩咐了，小主您今夜不必回宫了。”
    黛若奇道：“为何？”
    彩玲福了福道：“殿下已经废了景妃为龚更衣，居春华宫偏殿芳意轩终身……”
    素素心中一凛，与黛若惊喜的目光撞上，黛若平静了神色，“那你吩咐手下的人……”
    彩玲巧笑倩兮，“还未曾恭喜小主……不，如今是娘娘了……殿下口谕，封您为正三品贵嫔，掌春华宫主位。”
    黛若一时未曾明白：“你说什么？”
    彩玲笑盈盈道：“小主真是欢欣糊涂了。奴婢说，娘娘您已经是正三品贵嫔啦！“
    黛若几乎要高兴地哭出声来，音袖忙携着彩玥跪下道：”恭喜樁贵嫔娘娘……樁贵嫔娘娘大喜！“
    素素笑道：“方才……方才只顾说我，如今你也是……也是大喜了！”
    彩铃低着头道：“不光如此，殿下也晋了失子的吕昭容为芳妃，黎芳仪为正四品容华，宫中这次必定是要好好筹办了。”
    黛若失声道：“芳妃？”旋即平静了神色，“是了，昭容姐姐资历深，且又是生育过的人，封个妃也是正常的。只是黎荣……”
    彩铃沉吟着道：“奴婢听元福公公说，是王后娘娘在殿下身边提了这么一句，才给了黎氏一个正四品容华的位分。”
    “王后？”黛若冷笑一声，对着素素道：“我从前跟你说的许多事情，如今可真真是灵验了。”
    素素无意道：“其实这事咱们都想得明白……黎氏是被殿下厌弃了的人，如何能够平步青云，在我失宠之后便复了位分，而且如你所说，她的本事远胜于当初入宫之时，又是王后提携着的。只要是明眼人，都不难看出王后与黎氏的牵扯……只是一件，王后手中既然有了尹妃为棋子……”
    黛若“噗嗤”一笑，“还未曾告诉妹妹，尹妃已经被废为了贵嫔，左右殿下不过是看着尹诀的面子，才保全了她一宫主位的位分，只是如今王后想必也不待见她了。且我拿你当日的事情吓了吓她，她倒是当真了一般，只怕她与吕昭容失子之事也脱不了干系。这个关头上，王后肯定不会动，指不定还希望咱们替她动手呢。咱们也不动，便是了。”
    素素突然想起一事，道：“景妃为何骤然被废？”
    黛若想了想，道：“左右与咱们无关，景妃被废之后，妃位上只留了芳妃和鸾妃，景妃膝下的世子只怕是……”
    素素笑着拍着她的手道：“还未生育便封了贵嫔，咱们还急什么？世子爱拿去给谁抚养便拿去给谁抚养好了，左右除了王后，芳妃、鸾妃都是不错的人选。”
    黛若笑道：”瞧你这身子，才好便这么会说。罢了，都是二更了，说了这会子话也累得慌。“
    素素掩面笑道：”彩玥、彩玲还不服侍你家娘娘歇息了。“
    翌日，圣谕晓谕六宫：“景妃龚氏德行有缺，不配为妃，着褫夺封号，降为更衣，居春华宫偏殿终身，世子交予柔华宫慕容氏抚养。尹妃悍妒骄纵，不配为妃，着降为正三品贵嫔，迁出莲池宫，居洞仙宫。太平宫昭容吕氏，晋正二品妃。柔华宫慕容氏受龚氏诬陷，且一向德范六宫，着复其婕妤位分，并晋封为正三品贵嫔，掌柔华宫主位。春华宫婕妤柳氏，晋正三品贵嫔，掌春华宫主位。莲池宫芳仪黎氏，晋正四品容华，暂代莲池宫主位。宫女苏氏检举妃嫔不良言行有功，着封为从六品美人，居莲池宫。“
    听闻圣谕之后，素素冷笑一声：“好一个绿痕，明明是助纣为虐之辈，却能够花言巧语得了个美人的位分。”
    音袖低声道：“不如娘娘将元福公公请来，咱们好明白当日仪元殿究竟发生了什么，也好有所防范。”
    “也好。”
    元福是在慌忙之中赶来的。素素听完元福公公的一串话，心中一凛，忙问道：“鸾妃娘娘现在可还好么？”
    元福公公无奈地摇摇头，“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即便是鸾妃娘娘不能养育子嗣，可是殿下到底也是宠爱着她的。”
    素素怎么可能不懂鸾妃的恨？只是这宫里，所有的恨都会被慢慢蓄积下来，直到成为一柄锋利的刃。所以，素素也明白，自己与鸾妃都不过是受人牵制，为人所利用而已。素素坦然笑道：“别的倒也罢了，只是这世子，本宫确实是做不了主的。”
    元福轻声咳嗽着纠正素素的话：“其实这宫里谁不想养育世子？只要有世子，那么来日便能够多一重依靠了。”
    素素郑重道：“本宫只是怕树大招风……”
    元福赔笑道：“娘娘还怕树大招风？恕奴才多嘴，景妃被废，殿下就算给昭容娘娘妃位，可是娘娘您也知道，昭容伤了身子，想要再得宠也是不能了。宫里除了您就只有春华宫的樁贵嫔娘娘春风得意了。旁人只怕见着您舌头都要打结。”
    素素不动神色道：“这话，想必当日许多人也对龚景妃说过，只是如今也不过是被废为更衣而已。本宫自然会步步小心，只是有了这世子……”
    元福笑道：“有了这世子，娘娘您日后必定能顺利踏上昭仪之位与妃位，若是您有造化，更高的位分也不是不可能的。只是，恕奴才多嘴，王后并不是个好缠的主儿。”
    素素笑道：“多谢公公提醒，本宫也会好好防范王后。其实本宫又有什么能耐，只要公公肯帮忙而已。”
    元福面不改色道：“关于娘娘为什么会中了蛇毒，殿下一时还没有想起这件事情。其实这件事情从前要说是龚氏做的，必定是不能。如今若是想要顺水推舟，未必不可。只是奴才也很想知道，下毒之人为何如此高明，能够让娘娘恰好命悬一线，而又不至于命丧黄泉。”
    夏天的热气是一点一点暖起来，一旦暖起来便疯狂地充斥在每个角落，再也消不去。素素的笑容深沉了几分，“本宫早就说过公公是聪明人了。但是本宫为什么会无端担了这个本该是尹氏，如今却又是龚氏的罪名……元福公公想必也定是很清楚吧。所以啊，即便是殿下知道此事，本宫也不怕，本宫万事只求自保，更何况此番昭容之子之事，是否与本宫有关，公公心里清楚，殿下心里更清楚。本宫只是希望公公能多做些聪明人做的事情，既然知道如今本宫与樁贵嫔春风得意，更兼樁贵嫔与本宫是患难之交，如何能够应付得来，哪些人可以得罪，哪些人不能得罪，公公必然是比本宫清楚百倍了。所以，本宫只看着公公，便能将这日子过好。”
    元福笑道：“奴才不过是殿下身边的一个太监罢了。如何能够担得起娘娘如此的信任？”
    素素剥了一粒葡萄，缓缓放到口中，笑道：“公公最是聪明不过了，本宫哪里敢给公公指手画脚的？若是本宫不小心多说了些什么，也不过是因为今时今日人啊事啊变了这许多，公公懂得随风转舵，本宫还想看公公好好演这出戏呢。”
    元福弓了弓身子道：“午后内务府会把殿下给娘娘拟定的封号拿来给娘娘过目，娘娘择定之后便交予殿下。事出匆忙，殿下的意思是一切从简。六天之后，行册封大礼。”
    素素莞尔，“多谢公公知会。”
    元福一揖到底，”奴才告退。“语罢，便转身出宫去，凶狠的笑容渐渐凝在嘴角。
    音袖忙凑了上去，”娘娘……元福公公可知道咱们不少底细，您如今这样给他下马威……“
    素素连声冷笑：“你没听他方才说这么多，不过是想要敲打本宫，不要因为封了贵嫔便忘自己不过是鸾妃手中的一颗棋子而已。本宫也只好顺水推舟，告诉他本宫不怕……其实说这些有什么要紧，如今咱们得意，他自然愿意为咱们而疏远了莎行宫。若是来日咱们失意，只怕会为着这小蹄子死无葬身之地。”
    音袖心中一凛，只顾着小心翼翼地剪着桌前的花：“有些人，留着若是对咱们有害，那便是不必再留了。”
    素素沉吟着道：“可他毕竟是鸾妃的人。”
    “鸾妃？”音袖嗤笑，“娘娘既然早就知道鸾妃不过是利用咱们为她除去景妃，如今景妃已倒，焉知她下一个要动手的不是咱们？”
    素素哑口无声，仍是道：“音袖，我晓得你经历的事情比我多。可是我相信，鸾妃并非是那样的人。”
    音袖惊讶地看着素素：“难道娘娘竟然相信鸾妃是真心的？”
    素素轻轻摇头，“我不知道。但是譬如黛若，危难之中，也只有她肯拉我一把，从前也是我多疑了。”
    音袖冷声道：“娘娘多疑并没有错。若是不出意外，现在依旧是景妃独大的时候。若是如此，樁贵嫔一人如何能够抗衡？樁贵嫔要帮您，也是因为唯有和您联手，才能保住自己的地位。更何况日后娘娘是要抚养世子的，若是人人对娘娘都这么好，娘娘难道都要一一认为是友而非敌么？”
    素素失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的，从永巷出来以后性子便这么柔了。”
    音袖固执地摇摇头，“恕奴婢直言，娘娘定然是为柳小主的仗义之举所感动了。但是奴婢还有句话想说，这宫里娘娘谁都不必信。即便是奴婢，若有那么一天，也能背叛您。更何况是这些虚着的‘姐姐妹妹’呢？”
    素素盯着音袖姣好的面容，良久道：“是本宫多想了。只是不论别的，若是这件事情做不好，只能逼得元福立刻和咱们翻脸，搞不好会危及咱们的地位。咱们先看着罢。”
    音袖叹了口气，终于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