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施针完毕之后，我又开始给鹤衣擦起了额上的汗水。
    连未名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你这样为他，可想过他若负了你，你该如何？”
    我一怔，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看向他，“未名兄，有件事我想请你帮忙。”
    “什么事？”
    “待他醒来之后，你莫要对他提起这件事的一分一毫。”
    他蹙眉看我，讶道：“你竟不愿他知道？”
    “我去给人三跪九叩，本就不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那不过是因为我的无能罢了。”我咬了咬唇，撇眸看着鹤衣沉睡的脸，“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他无关，亦无需他回报什么。明天之后，我也不想再提起这件事。”
    沉默良久。
    连未名说：“好，我答应你。”
    那一豆昏黄的火焰在烛上燃烧跳动着，房间里很静，静到能听见外面的虫鸣声。一如此前的那几夜。
    只是今晚我的心情很不同，想到明天鹤衣就会醒过来了，一颗心就满满的。除了欢喜之外，还有几分说不出的复杂。
    我低下头轻轻把脸贴在他的额角上，听见他绵长的呼吸近在耳畔。
    然后，我对他说：“鹤衣，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其实，我根本不是苏雪央。”
    “我是北月国的六公主，楚沉烟。”
    我停了停，然后轻轻一笑，“你叫我一声沉烟，可好？”
    “我知道你听不见，若你能听见，我也不会告诉你这些了。所以，我不过是开个玩笑。”
    我开始给他讲真正的我，讲楚沉烟。讲她的容貌，她的国家，她中的那一箭，还有，那个让命运逆转的七夕夜。
    “我本以为我死定了，谁知醒来之后竟成了苏雪央，然后……还遇到了你。”
    那日青阳阁初遇，谁又能料到，他竟成了我的万劫不复。
    我轻轻吻了吻他的眉梢，对他说：“鹤衣，我好喜欢你。”
    “明知你很危险却还是私心想和你在一处，是因为我喜欢你；求独孤冰救你，是因为我喜欢你；拖延了离开十三阁的机会，是因为我喜欢你。而不告诉你这一切，也是……因为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所以在你面前，我要留住我的骄傲，还有尊严。
    “这些都是楚沉烟自己的选择，日后分隔天涯之时，这些，便是唯一真真实实属于我与你的回忆，无关苏雪央。”
    “你醒来之后，我要离开，便必得费一番周折了。”我宛然一笑，“你太聪明，未名兄也是人中龙凤，要避开你们，倒真是让我有些伤脑筋。”
    我摸了摸他的脸，心道这真是平日里想也不敢想的豆腐啊。
    “鹤衣，”我轻抚着他的脸，附在他耳边说，“我不是苏雪央，所以，不要找我。”
    同他说完话，我起身帮他掖好了被角，然后打开门走了出去。
    屋外，月色满地。
    翌日清晨，我按照约定，最后一次来到了石室。
    奇怪的是，这一回，独孤冰并没有让我继续三跪九叩。而是看着我，淡淡说道：“今日之后，你我应该再无相见之期了。”
    “谢谢你信守诺言。”这是我的真心话。
    她鼻子里哼笑一声，“我向来说一不二。”
    我笑了笑，因为同她并不熟，所以也没有话可闲聊叙旧的。
    正要回归正题开口提醒她教授针法的事，她已经幽幽说道：“自此之后，你与忘回峰，就真的没有半点关系了。”
    我一愣，隐隐觉得她话里有话，却又说不出是哪里意味深长。
    “连未名到底还是个君子，可其他人却未必。你既然已经不是忘回峰门下，手中也没有那些人垂涎的黄泉卷，以后，便好自为之吧。”顿了顿，她又凝着我，“不过有件事我一直很想问你，当年师父身故之后你便一声不响地离开了师门，彼时，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默了一下，决定实话实说。
    “这个问题，我无可奉告。”
    她愣了愣，随即哈哈一笑，“好，好。好一个无可奉告。也罢，我教你最后一路针法，然后你便走吧。”
    对于独孤冰这个女子，我到最后始终没有完全明白她。
    当我走出石室，看着暗门渐渐合上的时候，我心知：她就此便真的断了与苏雪央的关系了。
    一开始我被她折辱的时候，我以为她是因妒成恨。可是刚才我听她那一番话，再联想起她之前说的，却倒更多的像是在与我撇清关系。
    我回头看了一眼空谷斋，心里忽然划过这样的想法：或许，她对忘回峰有着相当深厚的感情。
    叹息之后，我又放下了一段属于苏雪央的过往，转身离去。
    第五次施针之后，我开始了一瞬如年的等待。
    彼时当鹤衣终于醒过来的时候，我正在自己的房间里焦急地等着黄衫带来消息。
    当她急匆匆跑来告诉我鹤衣已经醒转，我才终于放下了心。
    “小姐不去看看鹤衣公子么？”
    我摇摇头，摸了摸额上还有些疼的地方，笑道：“你瞧我这样子，怎么好去看他。你帮我好生照顾着他便是。”
    然后，我便开始了连续好几天的闭门不出。这几日由于鹤衣尚处在调养中，而连未名也因为赏莲大会在即，许多宾客陆续临门，所以他也忙了起来，也腾不出太多时间来关心我的动向，其间也只是找了个空来给我送了一瓶据说是治疗瘀伤十分有用的药膏，然后便又各自忙去了。
    而我，则恰恰利用了这几日，完成了我要做的事。
    决定实施计划的前一天，也是赏莲大会正式开始的前日。
    这一天，我来到了东厢，探望鹤衣。
    想见他最后一面。
    走进院中见着他的时候，他身上披着一件单衣，正坐在亭子里看书。
    那不过是他的背影，我看着，却百感交集，一时竟激动的说不出话来。
    过了许久，我唤他：“鹤衣。”
    声音很轻，连我自己都觉得出乎意料的小声，正想着再喊他一次，他已抬起头，朝我看了过来。
    然后，他看见我，微微一笑：“少主。”
    恍若隔世。
    “你身子才刚好，这样坐在院子里，当心受寒。”我走过去，看见他面前摆着一张棋盘，一副残局，便笑道，“你似乎很喜欢破解残局？”
    他笑笑，放下手中棋谱，“世上本就有不少的事同这残局一般，端看自己如何走活罢了。”
    我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末了还突然有些感同身受，因我忽然想到，我承接了苏雪央的身份继续活着这一事实，本就是在下一盘残棋。
    “听黄衫说少主去办了几日要事，不知可有鹤衣能帮上忙的地方？”
    我摆摆手，接过他倒给我的茶，打着哈哈说道：“小事而已，我都办好了。你且顾着自己的身体就好，无需为我操心。”
    他笑笑，没说什么。
    我偷偷瞅了他两眼，因想着即将与他分别，此刻看着他那隽雅的模样，心境便同以往大不同了。
    过去瞧着他，总是想着许多。
    这时瞧着他，便只觉得是留下个念想，毫无负担。
    所以这两眼，偷瞅的我很是荡漾。
    很是满足。
    翌日，赏莲大会在莲心池的水榭上正式举行了。
    我托病未曾前去，另一面，却让黄衫领着鹤衣找借口先行出了千里莲庄，随后便去布置完最后一步再去与他们会和。
    马车在事先约定的地方——东河堤那株柳树斜对着的小巷里等着，我疾步跑过去，等黄衫掀开门帘便一步跨了上去。
    鹤衣正靠着背垫倚在车壁上看着我。
    我对他笑笑，然后转向黄衫说道：“等出了锦州你便放下我，带着这画同鹤衣一起回十三阁吧。”
    说完，我便将装着画的锦囊递给了她。
    黄衫讶异的看着我：“少主不与我们一同回去么？”
    “我还有些事要去办，这锦囊里有一封我给阁主的信，彼时你将画与信一起交给他便是，他自然会明白。”
    黄衫似乎还想说什么：“可是……”
    “既然少主如此说，想来自有安排，”鹤衣忽然淡淡说道，“你我自当遵从。”
    黄衫顿了顿，然后点头道：“是。”
    这便上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