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倒下去之后着实有些折腾人，因为我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躺在床上也能感觉到有人在我身边走来走去，忙前忙后，尤其是能够清晰地感知到身上的不适，绵软无力的感觉充斥着整个身躯，脑子晕乎乎地想清醒却总又不能完全清醒。
    太难受。
    再一次因为妥协于绵软疲乏的感觉昏睡之后，不知过了多久，我再次醒来，发现精神竟好了一些。而第一个看见的人，竟是那清雅如玉的男子。
    “鹤衣？”我几乎是未经思考就低低唤出了他的名字。
    他坐在我床边，听见我出声，便低头一笑，将手中的巾帕丢进了青霓端着的铜盆里。
    “少主醒了。”语气仍是那样看似微暖，其实清淡。
    我不得不承认，我很欣赏，也很羡慕他那样淡定无波的处世情绪。
    “我怎么了？”想来一定是青霓看见我晕倒了才去急匆匆地把他找了过来。
    “少主伤势初愈，便劳动了些筋骨，加上心绪翻涌，所以引致气血沸腾。”他起先只是在淡淡回答我的问题，末了，又瞧着我，微微一笑，说道，“放心，有我在，没有大碍。”
    温柔清凉的声音让我感到心头狠狠一跳。
    他说，有他在，让我放心。
    多好啊。
    没来由地，我生平第一次，有了一种叫做嫉妒的情绪。过去无论多少人拿我和楚月容比较，赞叹她倾国倾城，嘲笑我丑陋卑微，我都不曾有过丝毫的自怨自怜的感觉。
    可是这一刻，我却嫉妒了，我嫉妒这个叫做苏雪央的女子。
    我做了北月国六公主楚沉烟十八年，没有得到一个温暖坚定的承诺，却在做了女杀手苏雪央短短不到两个时辰的时间，听到了一个风华无双的男子对我说：放心，有我在。
    我自嘲地笑了笑，掩盖去了这层让自己不大痛快的心情，对他笑道，“谢谢。”
    然后我也不大愿意再多说话了，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回到过去，刚才听到他那样对我说之后，我便越发地想要逃开，逃离琅琊十三阁，逃离这具叫做苏雪央的躯体。
    他好像也没有在意，见我闭上眼要睡觉的样子，便起身交代了青霓几句之后离开了。
    原来，侵占他人的人生会是这样一件让自己不痛快的事。爱恨悲苦，所有的东西，明明不该和自己有关，却偏偏又不得不冒充他人的身份去承受。
    在床上又半真半假的做了几天病秧子之后，我觉得身子差不多可以经受骑马颠簸了，就决定立刻付诸行动，以免夜长梦多。
    那个传闻中的阁主大人，是苏雪央的师父，若是他回来了，只怕我耗不了太久，倒不是笃定什么长辈对晚辈的了解，而是苏雪央是个杀手。所谓杀手，自然武功是高强的，试问，哪个师父会看不出徒弟的武功造诣？就凭我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样不找死才怪！
    打定主意之后我便再也不想拖下去，收拾了一下自己之后就让青霓去给我备了马，她没有阻止我，料想是杀手组织里的规矩，我既然急着出门，便一定就是有要务要去办的。
    离开很顺利，顺利的我都有些恍惚，甚至开始怀疑在十三阁住着的那几天是不是一场梦，可当我低头看着这双陌生的手，摸着脸上那道伤痕，一切又变得真实起来。
    这手，虎口和掌心处都有一层茧，应该是练武拿兵器形成的，虽比不得我那双整天保养着的手，但除此之外，其实也算是柔白细嫩。
    骑的马据说是苏雪央的坐骑，毛色纯白光亮，名唤追雪。
    追雪是匹良驹，可要命的是，我发现我根本就不知道怎么从这个山谷里走出去，想来琅琊十三阁是个神秘的组织，而我又是莫名其妙来了这里，所以想要靠自己的力量找到正确的出路，几乎就等于在做梦。没办法，只好又极没有骨气地回去找到了青霓，让她随我一道出去，她也没有在意我的借口，见我要她随行立刻就应了下来，还很快就牵了自己的马跟我在门口会合。
    出了山谷，渐渐进入城中，我才发现，这地方的繁华简直超乎我想象，而此刻我才知道，原来这里正是天星国的王都。
    母后娘娘……她应该在这里吧，我觉得心里有些难受，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见到她？若是见到了，她能认出我么？脑子里正胡思乱想，忽然听到旁边有人闲聊道——“锦妃娘娘诞下了七皇子，皇上高兴，才有了今夜的与民同乐。”
    ——“听说这还是皇上第一次为了皇子的诞生而如此铺排。看来皇上真的很宠爱锦妃。”
    ——“那还用说，锦妃过去可是北月国的公主，有北月第一美人之称，据说皇上当初第一眼看见锦妃就已经被迷住了。”
    ……
    典型的茶余饭后谈资，谑笑的意味很明显。可我觉得脸上好像僵住了，想要扯一扯唇角都很艰难。
    楚月容，锦妃。这就是你要的么？所以你宁可牺牲我们的父亲？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这辈子没有恨过谁，可对楚月容，我自问，很难不恨。
    她是我的杀父仇人，也是害我身死之人。但为什么，偏偏她又是母后娘娘的亲生女儿呢？
    也许，楚沉烟死了，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而现在的苏雪央，不必去让母后娘娘再绝望一次。
    帝王之爱，后宫争宠，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或许，她未必比我过得更好。
    只是忽然之间，心头酸涩，脸上却渐渐氤氲起笑意。
    “小姐？”青霓奇怪地盯着大笑出声的我。
    我直笑的肚子疼，脸也僵了，才冲她挥了挥手，“没事没事，我只是想到一件好笑的事。走吧。”
    和青霓急急赶到穆州，我担心她察觉到什么，便有意支开了她，然后一个人去了栖月山。
    绿云，绿云，你还在吧？你一定要在啊！我脑子里混乱地反复想着这两句话，紧张、期待、忐忑完完全全充斥了我的心。
    但我怎么也没想到，眼前的事实，仅仅只是绝望而已。
    那间木屋已经不在了，确切的说是只剩下了燃烧之后的颓败，而河边，立着两座萧冷的坟墓。
    左边那座写着：烟小姐之墓绿云敬立。
    另一座写着：绿云之墓熙渺敬立。
    思绪空白了许久，我愣愣地看着这两块墓碑，看了看左边，又看了看右边。始终觉得不真实，太像梦。
    我死了。这本来是我早已做好准备承认的结果，但当自己的墓真的就在眼前，伸手可触及那死亡的冰冷时，恐惧和寂寞才一股脑全都涌了上来。
    我失去了绿云，也失去了自己。那么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可以证明我是楚沉烟，我是我自己呢？苏雪央么？我连她的底细都不清楚，那些纷乱的男女关系我已经疲于应付，何况我根本就不是她！根本就不是！
    指腹沿着墓碑上的字一笔一划的轻轻勾勒着，然后靠在绿云的墓碑上，对她说，“绿云，我回来了。你知道，我还是我，只是变了样子而已，可我在这里，你呢？”
    泪水汹涌弥漫，我没有去阻止，也不想阻止，我想要大哭一场，祭奠我逝去的绿云，也祭奠那逝去的人生。
    我不知道哭了多久，只知道到了后来眼前几乎是昏天黑地的迷蒙和眩晕。也分不清是因为疲累而睡着，还是因为绝望而晕厥。总之，当我再次恢复清明的时候，人已经躺在了床上。
    身下的床板有些硬，四周也没有那股熟悉的馨香，我并不在紫陌斋。
    “小姐，”正坐在桌前打盹的青霓感觉到了我的动静，立刻几步跨到了我面前，“你觉得怎么样？”
    我苦笑道，“我是不是又晕过去了？”事到如今，这个破败的身子，还不如让我一睡不起的好。
    青霓点点头，“是追雪引着我到山脚下找到小姐的。”
    我问道，“是么？青霓，为什么你不问我为何会在那两座坟前晕倒？”
    她立刻正色又带了丝惶恐地说道，“青霓不敢过问小姐的事，小姐做的事必然有自己的原因。”
    我笑了笑，不知是该感叹苏雪央的治下有方，还是青霓的心思灵巧。
    “青霓，你说，我若是想离开琅琊十三阁，可以么？”
    她一怔，抬眼看着我，眸中一闪而过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还是让我看了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