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春风送战入蜀中 第十七回 欲捕蝉有雀在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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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司命不睡觉那么就意味着都督府里面一干人也睡不了觉,都督府里面亮着灯,蜀川王的寝殿也不敢不亮灯。
自从萧云墨知道他吃的一连串的闷亏都是拜一名少年郎所赐便不敢再小瞧那长得好看的小书童。他扣了唐家的唐勉之,兰筱筱技高一筹,扣了唐家的老太太,还捏着唐门八百条人命。现在唐家基本上已经被兰筱筱捏在了手心里头,量他唐门再有能力,也翻不出兰筱筱的五指山。
这几日对方围而不攻,估摸着对方用的便是耗尽宫中存粮,兵不血刃的法子。萧云墨知道蜀王宫的短处,只得赶紧往外头传信。飞出去的信鸽倒是不少,却不知被镜鉴司拦下几只,又有多少进了都督府的砂锅。这信儿要是传不出去,蜀中的僵局难破啊!
蜀川王坐在鎏金麒麟椅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难道自己真的是老了,连智计都已经不复从前?还是现在的新秀都太过于厉害,长江后浪推前浪?萧云墨很怕死,特别是兰家倾倒的近二十年来,他一直很怕,怕突然有一天便会一觉不醒。他不仅要防着朝廷,还要防着仇敌,这两个敌人都太强大,强大到萧云墨每每想起从前的种种便会后悔。倘若他没有鬼迷心窍,倘若兰家家主没有死,倘若那账册的钥匙不是在他手中,他这些年来会不会有另外一种人生。
倘若便仅仅是倘若,不过是一种奢侈的幻想罢了。
萧云墨在想,他有错吗?他没错,他不过是有了那么一点点野心,不过是不想当一辈子的书童管家。既然那个男人能够白手起家,能够顶天立地,能够富可敌国,那么他为什么不可以?他不过是也想像兰家的人一样站在这个天下的顶端,他有什么错?
蜀川王这辈子唯一的错就是低估了君王的冷酷和野心,低估了萧陛下的能力和手段,低估了皇家的卑鄙和无耻。他萧云墨必须比皇家还要卑鄙,还要无耻,才能够立于天下。
殿外来了两个人,一个是桑灵,另外一个披着黑色的披风。
待那人在殿中站定,卸下披风,蜀川王终于松了一口气,面上却装出几分怨气,道:“我以为梅大人已经忘记了萧某人。”
来人笑道:“梅大人自然是公务繁忙,宫里的宫外的哪样不要他老人家来操心?就连这战场上的事,都要靠他老人家来裁夺。一时间对王爷这边有所怠慢也是情非得已,王爷是豁达之人,想必不会计较这些小事。”
“只是现下我这蜀王宫被围得跟铁桶一般,恐怕梅大人再不出手,这荆州便和南边没多大关系了。”
“王爷这话倒叫梅大人寒心了。蜀中之围太深,不知道沿途有多少关卡,我等不好深入腹地,而就现在的形势来看,蜀中似乎并不在王爷的掌握之中。既然如此,我等更不敢妄动。王爷带兵已久,当知一声令下便是要流血死人的。南燕子弟虽多,但也不能打这无把握之仗。”
“虽然锦官城看起来是北周挟制,但是要书信传得出,蜀中便尽在本王手掌之中”,萧云墨道,“只是不知道梅大人那边的动向,我也不好动那些暗子,镜鉴司的细作厉害,想必阁下也略有感触吧。”
来人笑了笑道:“大军一动,旁的不说,这粮草便是一大笔数目,我们只要荆州四郡,只要我们一动,北周朝廷的军力肯定会放到我们这边来,那时候就看王爷个人的造化了。”
蜀川王一听心里有数,知道这是南燕能给出的最高价码,于是萧云墨道:“不知梅大人准备给哪边施压?”
“王爷向来清明,怎么还在小人面前装糊涂?”来人冷笑道,“若要施压,自然是荆州一线,难不成王爷认为北周那江北大营的十万水军是摆设?况且梅大人忧心荆州已久,兵发别处不仅不合算,还让旁人起疑。现下,我们已经交了底,不知道王爷这边怎么安排。”
“我这边自然是尽快平定蜀中的事宜,将荆州四郡交还。荆州四郡虽属剑南道治下,但守城的将领却是北周皇帝钦点的,只遵圣谕,连都督刘显也使唤不动,所以我动他们也不是易事,所以还请梅大人多用心。”
“这是自然,不过王爷此举无异于火中取栗,形势惊险万分……”
话到此处不须说透,萧云墨笑道:“本王若不幸裹尸疆场,本王的儿子自然会遵守这份约定的,请梅大人放心。”
来人点点头道:“时辰也不早了,待会儿出城便是不易了,王爷,后会有期。”
桑灵送走了南燕的人折返回宫,见萧云墨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眉头深锁。
“王爷,需不需要把世子先送走?”桑灵问道。
“昀儿一走,必然引起猜测,那些本来倒向我们的人肯定会顺风倒向朝廷,这些老狐狸都是人精,鼻子比狗还灵,若是被他们闻到风声,咱们的处境才是大大的不妙。只是……咱们在益州军里头真的没有人了?”
“有是有,只是发挥的作用有限。”
萧云墨睁开眼,露出深深的疲态,道:“本王累了,今日便不用你侍寝了。”
桑灵点点头,伺候蜀川王洗漱宽衣后便离开了。偌大的寝殿中燃着几支红烛,昏昏暗暗,斑斑驳驳。
萧云墨闭上眼便见到了跟在兰家家主身边的那个护卫,那个只做事不说话的青葙子。每次那个一袭黑衣蒙着黑布的瞎子转过头来瞧着他的时候,他都会感觉到两把尖刀穿过他的伪装直直地扎在那颗躁动不安的心上。
杀意,很纯粹的杀意,那股危险的气息似乎在百步之外也能随时能割断你的咽喉。
所以萧云墨很怕那张脸,很怕那张蒙着黑布苍白而又帅气的脸。
就在梦中,蜀川王又看到了那双蒙着黑布的眼睛,看到了兰家的大火,看到了那把开启财富大门的钥匙……看到了朝着他脖颈划过来的,漆黑之中一线银白的唐刀!萧云墨猛地睁开了眼睛,红烛依旧在静静地燃烧,烛火晃动,光影摇曳。烛火亮光以外很黑,黑得那么深,黑得那么沉。
萧云墨虚惊一场,出了一身冷汗,浑身冰凉。近二十年来每晚他都是在惊恐中度过,几乎夜夜如此。萧云墨觉得自己已经要被这提心吊胆的日子逼疯了,落下的剑不怕,怕的就是这悬而不落的利剑,恐惧将他的内心一遍一遍用时间刮过,刮得他身心俱疲。如果哪天那个没死的瞎子真的来找他,何尝不是一种解脱。想到青葙子,萧云墨觉得和他一样受苦的肯定不止一个人,那些比他还位高权重的人只怕比他更怕。
旁人死得,他萧云墨也死得。想通此关节,他缓过劲来睁开眼,却发现一道浓黑的身影挡在面前,那黑如同一座高高的山一般,将他压在阴影之下。他看到了那张脸,那张蒙着黑布条的苍白而又帅气的脸。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人有时确实分不清梦里梦外。
萧云墨很希望这是个可以醒过来的噩梦,但是他错了。老天爷慈悲,让他的梦想终于在今晚成了真,那把漆黑的唐刀带着一线银白吻过他的脖颈,飞溅的血珠划出一道完美的弧。
这黑布拦住了这天,也拦住了这夜流出的血。
十八年前,也是这么黑的夜,一个人在瞎子怀里咽了气;十八年前,也是这么黑的夜,一些人在火光中丧了命;十八年前,也是这么黑的夜,一个婴儿在臂弯中睡得香甜……
蜀川王还在嗫喏地说着什么,却发不出一点声响。来人只瞧了一眼被血染得斑驳的锦被,退回到黑暗当中,再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