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二十八章 襟上泪痕犹隐见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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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慕容珮一行匆匆赶回巽州的途中,一缕清风吹过,吹过二人的衣角,吹过绵延的山脉,吹过屋檐的吊脚,吹过巷尾的野花,最终吹进了一座如山水画般的深深庭院中,吹得一袭红裙,裙裾翩然。
“月姐姐!”
正坐于石凳上的女子,闻声抬头,望着刚踏出闺阁,便急不可耐地向她奔来的欧阳容芷,浅浅一笑。她注意到了她手中的纸鸢,一只黄身红翅的蜻蜓,做工精细,栩栩如生。
“容芷,今天可是要趁着东风,放纸鸢?”
“对啊,可惜月姐姐脚伤还没有好,不能久立,不然我房里还有一只更漂亮的蝴蝶纸鸢…”
“无碍,我看你放就好。”
吕月住进这欧阳府中,不知不觉竟也快足半月。眼下的她,一袭胭脂色对襟抹胸襦裙长及脚踝,琵琶袖,金丝边,头戴一支白玉百合花簪,衬得她冰肌玉骨、落落大方,与第一天来此时的她,简直判若两人。就连欧阳容苛首次见着她换上女装时,也惊得半天都没有说话,其后两日,与之相谈,也竟不敢直视吕月,时间久了,他方才得以习惯。
欧阳朔陪皇帝南巡,至今未归,府中除了吕月和欧阳容苛,便只得欧阳夫人与欧阳容芷二人。吕月进府当日,便恢复了女儿身,她自知在府中要受人服侍,又要请大夫看诊,想要女扮男装而不为人知,实属不易。哪知也正是如此,歪打正着,欧阳夫人与容芷二人,见容苛头一遭带回了一个女子,更是暗自揣测容苛心思。虽欧阳容苛早已言明,仅是仗义相助,但欧阳夫人私下里总觉是儿子害羞,有心细水长流,于是就仅凭这丝猜测,欧阳夫人便对吕月千好万好,吕月深知其中缘由,但亦不言明,就此顺水推舟、含糊其辞地糊弄着欧阳夫人。而吕月原本就是千金小姐,知书达理,礼数周全,更是让欧阳夫人赞不绝口。如今,容芷与吕月也渐渐熟络了起来,相互之间直呼其名,甚至以姐妹相称。
吕月进府当日,依旧是一身男儿扮相,后欧阳夫人问起,吕月正值措辞之际,倒是欧阳容苛帮她解了围,只言是女儿身独自在外不方便,却帮她隐瞒了山贼的身份。但当时的吕月,也并未觉得感激,只觉是欧阳容苛自己容不得吕月山贼的这个身份,便隐瞒了去,以防落人话柄,说他堂堂欧阳氏竟与匪患打交道。
但吕月与欧阳容苛相处的时间越长,她反倒觉得自己,越来越不了解这个男人了…
“今天…他也不会回来了么…”
虽嘴上说着是看容芷放纸鸢,但吕月却只是一手枕在石桌上,托住半边粉腮,微微抬头,望着日头,一点一点地偏西罢了。
“月姐姐,是在说我哥哥吗?他最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天到晚就知道往外跑,也不在家好好陪着月姐姐。”
吕月无心的一句喃喃自语,竟不小心被容芷听了去,还径直误会成了一句怨言,但吕月却丝毫不打算解释。她与欧阳容苛的关系,这府中之人,越是妄自揣测随意误会,越是对她有百利而无一害。
旁人不知道欧阳容苛最近频频外出是在做什么,但吕月却是心知肚明,一切都要从半月前说起…
虽然当时一念之差,答应了欧阳容苛的提议,跟着他回了欧阳府,指望着能从这权大势大的欧阳府下手,重新追查父亲的冤案,哪怕不能翻案,能找出当日陷自己兄妹二人于水火的仇家也好,朝廷不管,她吕月自能一剑泯恩仇。最不济的便是同如今一样,家破人亡,竟连仇敌是谁都毫无头绪。但想是这样想,究竟要从何下手,如何查起,吕月进府的头几天都没能想出任何法子。她内心自是焦虑异常,但白日里还得装作没事人一样,与欧阳夫人话说家常,和容芷一同刺绣女红,虽然她的谦逊有礼、自然大方,并非刻意为之,而是若非家中遭此变故,她很可能会和容芷一样,永远如此,活在深闺院落,一颦一笑皆恰如其分,一针一线绣尽女儿心事,一心一意只待寻得良人。
但终归,她的命运已然有了定数,纵使她的人、她的身,可以活得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一样,可以活得好像自己依旧是大家闺秀一样,但她的心,却早已回不去了,这些锦衣玉食,这些儿女情长,在她的心中早已尽数尘封,父仇一日未报,此般种种,便皆是虚妄,亦是…奢望。
大约是在吕月住进欧阳府的第三日,谋划之事毫无进展,她内心焦急烦躁,却又无计可施。她因为是客,得以独居后院厢房,入夜后,为防扰她休息,便无人会到访。于是那夜,她烦闷异常,索性屏退了丫鬟们,拿出藏在床底的弓箭,步履不稳地走出厢房,走至院中,对着远处地一棵树木,一阵发泄。锋利银白的箭头,蓄势张满的长弓,与她的一身红裙格格不入。她亦觉得不习惯,脚踝的疼痛和丝绸的长袖,都让她数度脱靶。本欲泄愤,哪知却更为烦躁,她正欲作罢,想上前收拾散落满地的长箭时,却发现拱门处似是闪过了一个人影!她未有半分犹豫,‘嗖’地一声,一支利箭离弦而出。
“别慌,是我。”
来人从暗处走近,手中不偏不倚地抓握着吕月方才射出的那支长箭。
“深更半夜的,你来做什么?”
一见来人,吕月更是抛开了白日里的那腔柔声细语,反是咄咄逼人的问道。
“我在前院遇见了伺候你的丫鬟,一问方知是你遣走了她们。我就想着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所以前来看看。”
“那你都看到了吧,现在你可以回去了吧!”
“…你可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有与没有,与你何干?”
“你不愿说,我也不会强问。”
语毕,欧阳容苛知道吕月行动不便,便径自开始捡拾起散落在地上的箭矢。吕月站在远处,沉默地看着欧阳容苛替她收拾残局,内心却始终觉得,欧阳容苛所做种种,替她接骨,带她回府,照她起居,为她隐瞒,哪怕是现下的这一举一动,都不过是出于一个高高在上者,对于弱者的施舍怜悯罢了。这些口含金汤匙,从未真正了解过世间疾苦的官宦子弟,除了那点恻隐之心外,又何曾真正急人所急,痛人所痛。
一丝讥笑悄然浮现在吕月的脸上,她计上心头,想要戏弄戏弄眼前的这个伪善者,看他究竟能伪善到何种令人作呕的地步。
“我…不过是为往事所扰,不得解脱罢了。”吕月故意怅然地说道。
“所谓何事?若愿意说与我听,我自当尽力帮你。”
“我自己的事,旁人哪里插得上手。我…成为贼匪,并非自己所愿,乃是…命运弄人。”
“我亦对此一直抱有疑惑。”欧阳容苛正色道。
“我本是清淮城财主杨氏之女,名曰杨英英,家母早逝,家父烂赌酗酒之习,由来已久。后家父经商不幸受骗破产,家财散尽,仍不足以抵债,恐有牢狱之灾,便狠心将我卖入青楼。我在青楼受尽凌辱教训,终是不肯忍辱度日,还未开始接客,便几番试图逃离,但均未成功,反倒遭到顿顿毒打,终日遍体鳞伤,无法接客,老鸨更是怒不可遏。后有一夜,我换了男装,又一次从青楼逃了出来,后有追兵,我便一路狂奔,不知不觉间竟出了城,撞上了一名壮汉,他见我神色慌张,便将我揽到一旁,躲过了后面追捕之人。后他问起缘由,我只假言家穷欠债,遭人追杀。他自称是荆棘山山寨的头目,问我可愿追随于他,我身无分文,又无处可去,只得先化名答应于他,等他日有了钱财,再谋出路…”
说话间,吕月几经停顿,言及波折起伏之处,更是声泪俱下,楚楚可怜。
“想不到你…不过,你若是愿意,可在我府上常住,钱财之事,自不必担忧。”
“不,我在你府上常住又能如何?我不甘心堕入青楼,我不甘心终身为匪,难道我就甘心永远寄人篱下?!”
“是我愚昧,那你…有何打算?”
“我想回家…哪怕家父再不济,他也是我的亲生父亲啊,于此世间,我已只得他一个亲人,再苦再难,都愿与他同舟…但我此次下山,前去找过他一次,他已不肯认我…”
“吕姑娘如此孝心,令世间男儿也汗颜。但令尊为何…竟是如此态度?”
“不知,他直接将我赶出了门外,连句话都不愿多说。”
话毕,吕月用长袖虚掩,假装拭泪,实则偷看欧阳容苛之反应,只见他剑眉紧蹙,却迟迟没有接话,沉默良久。吕月见状,心下讪笑,不过是纨绔子弟,还装得跟真的似的。所谓伪善,也不过如此,怜悯两句,或想以财力解决世间所有问题。
眼见欧阳容苛如此困扰,连句安慰话都说不出来,吕月却因此番戏弄,心情愉悦了少许,却又故作消沉地辞了欧阳容苛,径自回了房。
但哪知第二天,欧阳容苛一早便离了府,并未言明此去何处,只留下一句,三日后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