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眉间天下之辗转流云  第071章 今朝江山又风雪(3)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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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争从来都是件刻不容缓的事。三日后,旬帝钦调三万大军,齐聚邰元门,亲授靖南王副帅一职,领兵出征。
    那是一个令许多人许多年后想起来仍记忆犹新的日子。风很大,没有太阳,尘沙如织,旌旗猎猎,靖南王身披黄金甲,头戴紫金盔,端坐于一匹乌黑神骏之上,坚定锐利的眸子一一扫过眼前排列整齐的三万将士,整个人透露出一股隐隐霸气。
    不多时,人群一阵骚动,定眼望去,从一乘金黄步辇中走出一人来,威仪堂堂,尊荣不凡——正是当今圣上!
    天威难犯。当时是,三万将士连同诸位朝中大臣,以及无数夹道热烈欢迎的百姓,纷纷屈膝跪地,喊道: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旬帝步步向着关沐扬方向走来,步伐缓慢而坚定。来到儿子面前,站定了身子,虎目掠过单膝跪地行着叩拜之礼的关沐扬,深吸一口气,才伸手扶起了他。继而转过身来,对着乌泱泱跪了一地的臣民们虚扶了一下,道:
    “平身。”
    待众人陆陆续续站起来后,旬帝绕过关沐扬,径直登上邰元门城门前那座专门暂时搭建起来的高台,俯望大旬臣民良久,方向着一旁伸出手来。旁边的内监会意,立刻手捧一件物什呈上前来,弓腰弯背,无比恭敬。
    那是帅印。
    旬帝郑重地拿过来,望向台下的关沐扬,眼神复杂。
    而关沐扬却是勇敢地迎向他的目光,眼底浮现出淡淡笑意,随即走上前去,登台站定,对着旬帝屈膝下拜。
    旬帝无声而叹。顿了片刻,终究是将这一方帅印稳稳地交接于关沐扬。
    自从皇帝出现就一直屏息凝神的群众,在此刻爆发出一阵震天欢呼。
    仿佛在人们看来,帅印已授,似乎就意味着抗敌凯旋之日指日可待。
    旬帝又亲自呈上送行酒,只字未吐,只示意了一下“干”的动作。关沐扬便在这时畅快地笑了,转过身来面向大旬国的臣民将士,亮一亮手中酒杯,之后一饮而尽。
    刹那间,荆旗蔽空,鼓角齐鸣,关沐扬振臂高呼:“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臣民们的激情在这一刻得以点燃,将士们一下一下高举手中兵器,没兵器的臣民们也不约而同地跟着这一强烈而规律的节奏举起拳头,一遍一遍高喊着: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这铿锵有力的高喊声声震彻天宇,回响在辽阔的旬国天地之间。
    只片刻,关沐扬做了个“停止”的手势,众人似共有灵犀一般,立刻安静下来。又一阵秋风吹过,迅疾掠过大地,卷起飘零落叶几多片。
    关沐扬回首再次向着旬帝拜了一拜,道:“孩儿这就去了,请父皇放心,儿臣与千万将士一同共赴国难,退逐外敌,他日定当一统疆域,凯旋而回!”
    众将方才还未消退的热情本就意犹未尽,又听得这等决心,便又雀跃起来,再次齐齐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一统疆域,凯旋而回!——”
    排山倒海的呼声中,关沐扬足下用力,身体一跃腾空而起,随即稳稳落坐在乌黑神骏之上,双手紧紧捉住缰绳。
    将发未发之际,忽然偏头向着城墙一隅扬眉一笑,眸光闪亮如天际星辰,随即策马翩然而去。三万军阵也随之有序地紧随其后,跑步前行。
    地动山摇般的步子渐渐远去,因踏步而扬起的一片杀气腾腾的无数尘土颗粒也逐渐稀落,悄无声息地重回大地,那一列整齐而颇有撼天气势的三万方队也随着烟尘的消逝而渐行渐远。
    旬帝盯着那越来越渺小的方阵怔怔出神,直到再也看不见,仍是不肯将目光挪开。
    内监弓着身子走上来,小心翼翼地说道:“皇上,二殿下的兵马已经走了,皇上还是早些回宫吧,外面风凉,别感染了风寒。”
    旬帝不动声色地眨了几下被风吹得酸疼的眼角,重重叹了口气,道:“回吧。”
    坐回到步辇中,四周流苏锦帘垂下,隔绝了整个世界。
    年逾五十的旬帝关承望,今时已是知天命的年岁,三十三岁登基为帝,至今已过将近十八个年头。
    在他一统旬国天下、指点锦绣江山的十八年中,虽没做出什么足以永垂不朽的丰功伟绩值得后人赞美颂扬,却自认没负先帝重托,没有使宏图霸业出现什么大灾大难。期间旬国一直出于政通人和,百废待兴的复苏阶段,如今更是民心和谐其乐融融。
    除了今日的战争。
    关承望闭目养神,在心底微微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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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舒娅背倚着厚厚凉凉的石砌城墙,缓缓蹲下身来,屈膝抱住了自己。
    忽然感觉很冷。
    不是风,是心。自心底深处蹿出的阵阵凉风,逐渐蔓延至四肢百骸,将她侵蚀、包裹、直至吞噬。
    当年亲眼目送华子铭决然而去的背影时,并没有如此空洞得令人发慌的感觉,有的只是凄怆,有的只是爱而不得的哀恸与绝望……
    却不似今日这般让她不知所措——就好像会从此失去了一件东西,平时不觉得它有多重要,却在失去的时候突然意识到它早已融入到自己生活中、生命中,却再也看不到……那样令人茫然而慌乱。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抑或是不愿承认、不敢正视?
    忽然觉得好恐惧,仿佛今后会再也见不到他,看不见他的放浪风流笑意,唇边的笑涡浅浅动人,眸如明辰,眉若凝峦,发似流年……这些都将再也不可见。
    昨天夜里,他来找她,抱着一柄剑,意气风发的样子,许是天上的月光渗入几许,他的黑眸越发闪亮晶莹,笑道:
    “郡主,本王明日就要班师离京、开赴疆场了,特来与你告别。”
    很轻松的语气,很熟悉的笑声,满当当的戏谑与张扬,这一年多以来早已在耳边“嗡嗡”得令她头疼。
    但此时此刻却突然令她的心没来由地一阵刺痛。自古多情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原来,她竟是在意他的。在她还未察觉的时光里,她竟然是在意他的。
    她故作镇定地淡淡望了他一眼,无视他没心没肺的笑容,轻声问:“当皇帝有什么不好?”
    言下之意即是,打仗太危险,留下来吧,不要去前线。
    话一出口,连她自己也愣了。好在他这个笨蛋不会明察秋毫,仍是悠悠笑着,眉目之间尽是奕奕风韵,朗笑两声,道:
    “你想当皇后吗?”
    她被这句逆天的话吓了一大跳,却见他乐呵呵地接着大放厥词:“你要想当,我就做皇帝。”
    若是你愿做我的皇后,我就不去打仗了,哪里也都不去了,一切计划,从长计议,哪怕事关国本朝纲。
    她以为他没听出自己的弦外之音,他便也装作当真没听出来,彼此暗藏心事,心怀鬼胎。
    她没好气瞪他一眼,哂道:“大战在即,国运攸关,王爷倒有雅兴与臣女说这等玩笑话。”
    月华如练,他背月而站,不以为然地冷笑两声,突地欺身过来,一只手臂从她腋下穿过,捏住她肩头,带至眼前,望着她的眼睛,指腹划过她眉间那粒鲜妍朱砂,双眼亮如火光,道:
    “我对你说过的……一切,都没有骗你。你信不信我?”
    她被迫直视他,几成鼻息相对。他的语调很轻,就如情人间的耳鬓厮磨,很空茫,也很感人,令她忽然心慌意乱了起来。见她一副痴痴傻傻的模样,他低低而笑,俯首就要吻向她。
    凉风乍起,她冷不丁地打了个寒战,发热的头脑忽地清醒了,在他的唇还未触碰到自己的时候倏然别过脸去,胸腔里一片混乱的击鼓声纷沓而至。
    他又笑,笑容里晃动着几许失落与孤寂的色彩,顺手将她放开,提了提手中宝剑,道:“我会安然无恙地回来。”
    她别过头去,嘟囔着:“你回不回来与我何干?……”
    话音未落,他身上的披风已然落在她肩上,一边强行与她系好边带,一边说:“只要你在,我就会想办法让自己平安归来。”说着,不由分说拉起她的手,“走,我带你去看烟花。”
    那是他送她的第二次烟花。一次是庆贺她的生辰,一次是与她的告别。
    他们站在去年看烟花的旧城头,再次邂逅了这场盛世绚烂,如伫立在花月春风中。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那时他们尚欢愉,一个心有所属,一个孜孜不倦,心里边儿都有个念想,说起话来也毫无顾忌,虽也惆怅,却仍是怀揣着希望与生机,期待明天会更好。
    而今时,却相顾无言,双双缄默。彩云易散琉璃脆,至美且长久,岂非在强求?离人心中意,告与秋夜知……她忽然很想念去年的那个烟花开满整个夜空的夜晚。
    世事太荒谬,欢乐总短暂。当烟花燃尽,世界陷入一片死寂,唯有淡淡的爆竹香和着晚间来风幽幽袭来。
    她侧头看他,却见他一脸怅惘与凝重——前所未有的表情令她心头一紧。
    他盯着漆黑夜阑:“如果我活着回来,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她摇头:“不愿意。”
    他笑:“若是我死了呢?”
    她愣住,久久无言。
    他自嘲似地笑笑,忽地站起身来,决然踏步从她身边走过,身后传来恰似呼吸的切切低语——
    “我会去送你……”
    他瞬间顿住了步子,微闭了眼睛,心尖的疼痛扩散至四肢百骸。
    是温暖得撕心裂肺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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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舒娅维持着环抱双膝的姿势不知多久,直至初晓寻来,赶忙将随身带着的一件披风给她披上,握住她冰凉的双手,哽咽道:“郡主,你这是何苦?……”
    她却笑了,努力在记忆里拼凑他的笑容,以及方才他扬鞭催马之前倏然回首望向城墙一隅绽放出的那一抹明朗笑意——他竟然知道,她躲在这里。
    关沐扬,请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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