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阔山河？”
    凌昊天重复了一遍，眼神有些涣散，忽然恍惚一笑：“为了所谓的‘江山基业’，因而你擅作主张，借卫朔之手来对付我师傅——你明知道以当代剑圣的性情，宁为玉碎也不为瓦全，所以一开始，你的目的就是要置他于死地，是这样吗……云中君阁下？”
    被他一口唤出这个足有十年未曾再听过的身份，雷纳德微微一怔，竟然没有立刻接口。
    是的，他不止是凌氏科研司的主管，更是阴阳家的长老云中君——十年前，亦不过二十出头，被誉为阴阳家新一代的天才，除了术法一道天赋卓绝，更精通机械之术，因而在月神的授意下潜入凌氏，伺机挑起新任总裁与董事会之间的矛盾，以坐收渔利。
    然而那时的他虽然年轻，却心气极高，怎么可能甘心听从月神的吩咐！只是碍于形势局面，不得不勉强顺从大祭司的命令，心里却打着自己的算盘。
    再这种情况下，他见到了同样表面甘服于董事会、实则心思深沉的凌昊天。后者在极偶然的机缘下识破了他的身份意图，却未发作，反倒将他继续留在凌氏，以暗中探察阴阳家与董事会的动静。
    因着相同的野心，两个身份迥异、立场对立的年轻人在诡谲难测的时局中一拍即合，以天下为棋盘，开始这场国手对弈——并肩走过这么多年，他对这位手段酷烈的凌氏少帅的熟悉与了解，更甚于与其相交二十余年的飞廉少将。
    但，让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的是，就在此时此刻，眼看棋局进入收官阶段，执黑先行的凌氏少帅却要弃子认输，让他如何能咽下这口气！
    在来见凌昊天之前，他已做好充足的准备面对凌氏少帅的怒火。适才被那样深而冷的目光逼视，纵然寒刃加颈，他亦不曾畏怯，仍侃侃而谈，竭力想要给对方一记当头棒喝，令其认清眼前的局势——然而这一刻，对上凌昊天怒意全消的眼眸，他却感到一种冰冷的恐惧，好像篝火熄灭的灰烬，泯灭了最后一丝光亮和斗志。
    那个瞬间，他陡然明白过来，当代剑圣的死对这位杀伐决断的年轻少帅而言，是多么沉重的打击，远远超乎他的预计和想象。
    “现在不是纠缠这些细枝末节的时候。”
    不知该如何应对凌氏少帅的质问，他迅速转换了话锋：“如今董事会内乱已平，索菲尔和阴阳教势力大减，凌氏在业界一枝独秀，很快就会引来各方关注。当务之急是与各国政府打好关系，同时尽快修复‘圣天使号’机体——一旦这台机体加入实战，将会横扫世界，再无人能抵挡，到时就是你我心愿达成之日！”
    凌昊天眼神有些茫然：不知为何，昔日听到这些话，他只觉心潮澎湃，仿佛已站在绝巅峰顶，将整个世界握在手心，俯瞰芸芸众生。然而此时此地，这般极具蛊惑性的言语在他听来，却感到说不出的反感与憎恶。
    “你以为……所谓的‘江山基业’，对我而言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面对辅弼自己渡过无数生死关头的部下，凌昊天眼睛里的怒火渐渐熄灭，身体摇了摇，忽然露出一个疲惫的苦笑：“你真的知道我想要什么吗？你这么做……比毁了凌氏基业更让我痛苦！”
    什么？！
    雷纳德一惊，想要开口分辩，却在对方冰寒彻骨的眼神中下意识噤声，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不能杀你……你说得对，今时今日这个地步，完全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人无尤。”
    凌昊天收起光剑，仰头向天，视线凝定在虚空中，仿佛穿透穿透时空望住那人身影，嘴角浮起一抹恍惚笑意：“烟波散尽人归处，始信冰心属旧尘……师傅在世时从未放弃过我，我却让他失望透顶——如今他黯然辞世，我说什么都应为他做些事了。”
    “你……你想做什么？！”
    心头忽然蒙上一层极为不祥的预兆，雷纳德不顾上下级影应有的军容礼仪，亦不顾肋间骨头断裂的剧痛，抢上前揪住凌昊天衣领，用力摇着：“你给我醒一醒！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你却要退出？想都别想！圣天使号的研发已经到了最后关头，只差临门一脚，我绝不容许任何人破坏，即便是你也不例外！”
    “我想做什么，你会想不到吗？”
    凌昊天甩开他的手，眼神一如既往的冷漠睥睨，仿佛在下着某个酷烈的军令：“主系统机房引爆，虽然储存的资料已被销毁，但科研司应该还有备份——只要将备份数据彻底抹煞，再毁掉机体遗骸，至少在二十年之内，类似‘圣天使号’的单兵武器就再不会问世。”
    男人眼中陡然泛起刻骨的恐惧，忽然歇斯底里地大吼：“不！不行，你绝不能这样做！绝对不能！”
    他想拦住凌昊天，却被反手一掌击倒在地，断骨摩擦着肺叶，登时咳嗽着呕出一连串血沫，双手十指紧紧抠住泥土，脸色发青发紫。
    “我能不能这样做，还轮不到你说话！”
    凌昊天冷冷一笑，漠然俯视着这个部下，眼神冰冷：“看在你帮我做了这么多事的份上，我不杀你——我要你亲眼看着你最珍视的事物在眼前被一点点毁掉，那种滋味……比任何酷刑重罚更令人难忘，你可以慢慢品味。”
    他一语毕，径直离去，再不回顾。走出十几米开外，远远听到男人犹在声嘶力竭地大喊：“你不能这么做……不能啊！”
    *****
    这一日傍晚，凌昊天与往日一样，到羽商阁与飞廉少将一起用晚餐。虽然只有两个人，檀木几案上仍满满当当摆了一桌碗碟，胎薄如纸的骨瓷餐具在探灯光线下泛着幽微光泽，华美异常。
    静养了两个多月，也吃了两个多月的清粥小菜，如今好不容易见到荤腥，飞廉也顾不得顶头上司就在身边，提起乌木镶银的镂空筷子夹了一块胭脂鹅脯，细细咬了一口，登时眉开眼笑，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好吃，真是太好吃了。”
    凌昊天坐在一旁，自始至终没有动筷，只是端着一杯柠檬水轻啜。听到这一句，回头看了一眼，微微蹙眉：“才多久没见荤腥，至于急成这样吗？”
    “你说得轻巧，两个多月，你自己试试看！”
    飞廉吃的极快，却不失精细优雅，看来从小受到的贵族式教育深深刻印进骨子里，即便在军中浸润多年也无法磨灭。
    凌昊天哼了一声：“我记得当年金新月一战，一拖就是大半年，其间连高蛋白压缩饼干和军用罐头那种东西都吃过，这两个多月应该不算太难熬吧。”
    “战时是战时，现在又不用出任务，当然能享受就享受。”
    飞廉毫不客气地反驳他，理直气壮：“人生苦短，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当然要及时享乐啊！”
    人生苦短……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凌昊天本就不豫的脸色陡然更加黯沉，端着水杯沉思不定，眼中玄光一变再变，似是内心中正经历着一番激烈的天人交战。
    飞廉心知他多半又想起当代剑圣之事，暗悔失言，忙一叠声地转开话题：“对了，你真的决定要销毁掉‘圣天使号’的资料和遗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