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的沉默后，雪莱终于睁开眼，一瞬间寒光涌动，暴涨而出，语气却极平静：“你说的都没错，凌昊天的确手段狠辣，行事太过。但，他始终是我的弟子——剑圣门下，还轮不到外人来教训！”
    他一贯温润淡泊，还是第一次在人前说出如此激烈的话语——那一双眸子里仿佛有凛冽剑气焕发而出，不过稍一对视，纵使东皇太一尚是灵体，仍有种寒刃裂体的错觉。
    他深深吸一口气，才勉强平定下出现紊乱的气机。片刻后，微微一笑：“也是……不过是几只蝼蚁，即便碾死了，也不在纵横传人、鬼谷弟子眼中。”
    蝼蚁……在阴阳家教主眼里，人命就只是蝼蚁吗？
    雪莱捏紧手中光剑，淡淡道：“民众的力量的确微小，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东皇教主莫不是忘了千年前秦朝覆亡的教训？”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话说得好听，但纵观千年史册，始终是载舟的多，覆舟的少。”
    东皇太一抬起头，眼神灼灼，仿如燃烧着两团火焰：“这天下就如一盘棋局，芸芸众生便是局中棋子——这不是纵横弟子、鬼谷传人的训诫吗？似阁下这般瞻前顾后，畏首畏尾，莫非忘了鬼谷派先祖‘绝情定疑’的教导？”
    绝情定疑……
    没料到这位阴阳家最后一任教主会陡然说出这四个字，当代剑圣微微一怔，居然没有立时接口。
    根据先代鬼谷子王诩所言，鬼谷派纵横天下，首要就是一个“决”字。所谓绝情定疑，就是决断出最有价值，最值得去做的事。
    彼时鬼谷派门下两大弟子，盖聂与卫庄，均是不世出之奇才。只是盖聂性情仁厚，温和淡泊，虽然剑术略胜卫庄一筹，却顾念同门之谊，不愿面对三年后的生死决战。
    为了让大弟子认识到“决断”二字，先代鬼谷子安排了这样一场试炼：将两人绑在狭窄石道的尽头两端，又开启中段铁闸放出一只玄虎——两名纵横弟子必须在短短一瞬内作出判断，选择救其中一人。
    试炼结果：卫庄胜，盖聂败。
    面对这样的结果，先代鬼谷子摇头叹息，说出这样一番话——你两个都想救缺都没有救成，选择生必有死，选择胜必有败，这个世上胜者生而败者亡，在世事的胜负面前，生与死不过是必然的因果。无论你如何选择都有所牺牲。你无法凌驾于众生之上，放不下生死，你心中无法实现的梦就是导致你失败的原因。
    这番话在盖聂心中产生极大的震撼，甚至于影响左右了他之后数十年的为人行事——入秦宫、辅秦王、灭六国；功成名就之际，又突然携故人之子叛离秦国，几番助墨家逃脱全盘覆灭的结局。
    在旁人看来，他走了一条难以理解的路，没人明白他为何这样选择；但若知晓他的梦想，也就不难理解他的作为——
    概述起来，只是再简单不过的八个字：海清河晏，万民安宁！
    耳听得东皇悠悠一叹：“盖聂枉称‘天下第一剑’，智计武力都高绝于世，偏偏少了几分狠下决断的魄力，最终败给了师出同门的卫庄——而如今看来，身为当代剑圣的阁下，也继承了心慈手软这个毛病。”
    心慈手软？
    雪莱用衣袖掩住口唇，微微咳嗽了几声，面颊泛起一阵苍白：“魄力？如果阁下所谓的魄力是指将人命当作棋子玩弄于鼓掌之上，那这种用人血铸成的魄力，我的确不放在眼里。”
    他放下衣袖，神色忽地一敛，眼神凝肃到极点：“你可曾见过因饥饿而濒死的孩子？那样的手……瘦到皮包骨头，比鹰爪大不了多少，爬满苍蝇和蚂蚁，随时奄奄待毙，甚至不知道下一分钟是否还能活着。”
    “人的性命极为坚韧，会在任何艰难的情境下都极力求生；却也极为脆弱，任何一场最小规模的战乱，都可能夺去数以万计的人的性命。”
    “譬如你们阴阳家……自诩为神，以为将世间一切都控制在掌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你们仍会有死去的一日，倒时尸体在泥土中慢慢腐烂，与普通的凡人又有何区别？”
    “盖聂祖师正是因为明白人命的脆弱，才会定下‘止戈为武，苍生何辜’的训诫，目的就是为了禁止门下弟子以武力智力掀起战祸，涂炭生灵。”
    “自命为神祇，高高在上、将苍生视作蝼蚁的你们，自然不会明白这八个字的沉重意味。”
    “恐怕……只有当你们匍匐在泥地里，像狗一样死去时，才会知道什么叫做‘人命之重，贵有千金’。”
    人命之重，贵有千金……
    他在说出这八个字时，语气并不激烈，但每一音每一节极为有力，竟似与心跳频率达成共振，震动全身血液都几乎沸腾——若非亲耳所闻，实在难以想象这样一个温润如玉、谦和温厚的男子，竟会说出这样锐利如刃的话语。
    东皇太一原想冷嘲几句，然而对上那双冷如玄冰的眸子，沉浮千年、早已坚如铁石的心竟然颤了颤，到了舌边的话生生窒住，一个字也吐不出。
    他缓了缓，微笑着转了话锋：“人命之重，贵有千金……没想到当代剑圣竟然有这样悲天悯人的胸怀，真是难能可贵——只不过昔日剑圣一门开山祖师盖聂，尚无余力阻止连年战祸，也不知他的传人继承了几分神通，就敢夸口说出此等狂言？”
    他这话……是暗指剑圣一门弟子不肖、势危颓落吗？
    还真是拙劣的激将法啊。
    雪莱哑然失笑，不动声色：“我等的确不敢与盖聂祖师相比，只是再如何不肖，也不敢堕了师门声名，放任妖邪肆恣——关于这一点，我想东皇阁下应该在与凌氏少帅交锋时已有感触。”
    他态度温雅，却字字争锋相对，非但暗责阴阳家为“妖邪”，更把数日前东皇太一在凌昊天手上所吃的闷亏拿出来说事，不偏不倚，正中痛处。
    浮在虚空中的黑影冷哼一声，身形在狐睛石散逸出的金光中变幻不定，忽然冷笑一声：“凌昊天的确是不世出之奇才——可惜，一世英名，亦不过毁于一旦。”
    他抬起双臂——不知是不是错觉，雪莱仿佛看见他掌心有微弱的亮光闪烁了一瞬，旋即自虚空中浮凸而起，迅速向外扩散，将整间合金密室都包裹其中！
    仿佛有风从平地腾起，围绕在四周的万千烛光向上陡然一跃，仿佛有了生命一般。
    下一刻，密室中的几十台电脑黑屏蓦然泛起亮光，无数数据如雪花般急遽跳动变幻，快到令人目不暇接。
    那、那是……
    雪莱不过看了几行，霍地变了脸色，目光锋锐如刃，直直逼视过去：“你在泄露凌氏的机密数据？！”
    “不止如此……还有‘圣天使号’的研发数据，以及凌氏这么多年来执行绝密任务的文件底档。”
    东皇太一微微冷笑：“作为当代剑圣、鬼谷传人，阁下应该明白这些数据一旦泄漏入外网，会有怎样的后果吧？”
    雪莱脸色凝重，一语不发。
    他当然知道这些数据如若泄露，会对凌氏造成怎样的毁灭性打击：到时，恐怕全世界的目光都会聚焦在凌氏之上，各国政府也不会容忍这样一个绝大的祸患潜伏在自己国内，必定联合起来，对凌氏及征天军团采取绞杀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