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阁之下，烟波浩渺，重峦叠嶂。沿铁桥石锁勾连而下，是一片茫茫水汽，雷鸣般的咆哮吼声隔了烟波重云遥遥传来，一道悬瀑自万仞绝壁上奔腾而下，直落九渊。
    自锁桥越过瀑布，水势陡然一缓，中央一条宽阔雕廊，曲折于水面之上。向西行出数里，一片绿荷横水而过，势如玉带。几叶扁舟隐于荷丛之下。两侧有塔，高耸入云，檐角坠有铜铎响马，山风拂过，泠泠作响。
    很久以后她才知道，那是剑圣一门的藏书阁与藏兵楼。先秦战国，小到断章尺牍，大到鸿篇巨著，诸子百家，机要卷宗皆可查到。至于刀剑羽镞，神兵利器，更可随意取得。
    自雕廊步入一片宽阔湖水之上，中央一座三十丈的高台，拔地而起，恢宏阔朗。四围以连廊勾错，两侧排布着水榭、月阁，帘帏半卷，依稀可见青鹤灯台亮起莹光，其间案几铜盘，错落有致，琉璃兽炉，余烟袅袅，灯华水影，辉映一时。
    直到此时，引路美人才悠悠开口：“此处是‘归一池’，为剑圣一门中央腹地。池上高台名为‘观星’，是云梦山制高所在。”
    归一池？观星台？
    林皓夜没有答话，却把这两个名字牢牢记在心里，此后数年间未曾稍忘。
    行过观星台，眼前天高地迥，山水如染。临水一座巍峨殿宇，金辉兽面，彩焕螭头，面面琳宫合抱，迢迢复道萦纡，不知历多少年经营才得如此规模，想来便是此地主殿。
    美人引着她踏上汉白玉石阶，一路走进正殿门口，又直行穿过，绕过一道九折墨漆铜箍雷纹挡屏，眼前景致豁然开朗——
    一片开阔平台，地上铺着打磨光滑的汉白玉石，四周也围着精雕细镂的白玉栏杆。雕栏之外，不是流觞曲水，而是无边无际的翻涌云海，茫茫云气浓厚异常。不时有山风吹拂而过，云雾中如腾起翻滚波浪，丝缕云气漫过平台，置身其中，便如穿行在云海仙境，此情此景，震撼至极！
    林皓夜目瞪口呆，饶是她之前经历无数奇景，早有心理准备，此刻还是大受刺激，浑然忘了自身境地，一步一步走过去，尚还以为是眼睛花了。没走几步，一丝冰凉水汽缠上足踝，鼻中嗅到的空气也带着湿沁气息，这才确信自己没看花眼。
    这里……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啊！
    她顿住脚步，怔怔了好一会儿，兀自回不过神。
    便在这时，身旁美人缓缓上前，袅袅婷婷前行数步，忽然站定，盈盈顿首：“禀先生，那位林姑娘已经带到。”
    柔婉清越的声音贯入耳中，林皓夜这才回过神，循声望去，瞧见白玉雕栏旁负手立着一袭清肃身影。银灰衣袂漫然垂下，山风虽大，却不能吹乱分毫，静如渊渟岳峙。
    那个人……是他！
    林皓夜倒吸一口凉气，一眼认出那个曾经追杀过自己的人，本能后退一步。想了想，又不甘示弱，反而上前两步，挺直了背脊。
    那人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吩咐：“小白，你先去忙吧。”
    他吐息轻缓绵长，好像每个字都渗着清冷水汽，透着淡淡疏离，却又说不出的悦耳动听
    “是，先生。”
    他话说得客气，白衣美人却不敢有丝毫懈怠，顿首恭恭敬敬道，随即盈盈退下。临去时妙目流转，瞥了林皓夜一眼，那意思大约是“好自为之”。
    林皓夜这时才回过神，心道这么漂亮的美人，居然取这样一个……“平凡”的名字，实在是暴殄天物啊！
    待得美人离去后，她扁扁嘴，对着那个负手而立的人哼了一声：“是你叫我来的？”
    她的语气很不恭敬，绝非对长辈说话应有的态度。但也可以理解，毕竟她之前几番险些死在这人手上，换成谁都不会有好脾气。
    只是……她面对的人，并非普通长者，而是当代剑圣！
    多年后，当她回忆起这段过往时，好笑之余又有些心虚：纵横传人，剑圣掌门，无数武学大家心向往之、以与其得见一面为荣的宗师级人物，她竟敢这样毫不客气地当面挑衅。
    所幸……那人是雪莱师傅，如若换成旁人，她就算有九条命也禁受不起。
    可惜那时的她并不知道这些，经历生死劫难，本就性情偏激，加之少年意气，说话的语气便更为恶劣：“你要想再杀我一次，随便在哪都行，不用特意把我叫到这儿来。”
    那人转过身，那个瞬间，好像有光在暗沉暮色中倏忽亮起——那张风骨清新的温润面孔在暮霭中浮凸而出，眼神频顾间，流转出一种清绝风采，难以用言语描述。
    之前虽也见过这个男人，但每次都是匆匆一面，何况他又摆出一副杀神般的表情，谁还能注意到他长成什么样。
    然而此刻……看清他的真容，林皓夜再次有种目眩神晕的感觉——
    这个人……长得真不是一般的好看啊！
    身为外貌协会坚定不移的成员一名，她能在第一次见到雪莱时保持镇静，没有失控忘形，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当代剑圣并不知晓她在这短短数秒内转过的念头，面对她的挑衅也毫无怒色，只是淡然：“你住在这里，有什么需要，和小白说一声即可。”
    住在这里？
    林皓夜眨眨眼，怔愣几秒钟，陡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脱口叫道：“你……你难道要把我关在这里一辈子？”
    那人没有否认，神色清冷：“你以厉鬼之身重生，戾气未除，又背负杀业，我不能放任你进入俗世，以免惹起祸端。”
    厉鬼，戾气，杀业……
    他每说一个字，林皓夜的表情就更暗沉一分，待得他说完，她已脸色铁青，浑身都在像过电似的颤抖。
    果然……在所有人眼里，她都是罪有应得——满手血腥，滥杀无辜，即便被打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也是活该！
    冷戾怒气上涌的太过突然，于瞬息间席卷神智，几乎不假思索，她冷笑着开口：“你既然已经判我罪了，又何必费尽心思救我？直接打得我魂飞魄散不是更好！”
    那人淡淡望住她，语气缓和了几分：“能在身为厉鬼的情况下重拾神智，收敛杀性，说明你本性不恶——年轻身故已是不幸，如若再要你魂飞魄散，未免太过。何况……你还是纯钧剑选中的人。”
    纯钧？
    林皓夜微微一震，想起被投入红莲炼狱前，最后一个印象是自己用力拖过石隙中的长剑，随手拔出剑刃，挡在身前——
    下一刻，纹错斑斓的剑刃在幽黯石室中划过一道冷亮锐光，青碧光华宛如水波漾开，层层舒展，将她包裹其中！
    那把剑……就是纯钧？
    上古名剑中排位仅次于湛卢的……纯钧宝剑？！
    听他说完饶恕自己的理由，林皓夜非但没有释然，反而涌起更怨毒的戾气，口吻尖锐而讥诮：“原来……我的命，还没有一把剑贵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