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酒吧一直待到傍晚，待到离开时，已是将近傍晚。天空中余晖尚未散尽，大片彤云浮在沉沉暮霭之上，赤金与绯红交相辉映，华彩万端，便如一匹展开的绚烂锦缎。
    很美，却总是带着一层灰蒙蒙的阴翳，不似云梦山清凉台上所见的澄澈明净，毫无瑕垢。
    而她一个人独行在这方天幕之下，无端有种身处火海血渊的错觉——
    真是，怎么突然想起那些乱七八糟的往事了！
    林皓夜摇摇头，用力揉揉眉心，却被后巷中错动的脚步声吸引了注意，仔细分辨，还隐隐有打斗的响声。
    她想了想，终于还是拐回后巷，走出几百米外，却见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十余个人，不知死活。
    难道方才这里有人打架斗殴？
    反正跟我没关系！
    林皓夜扁扁嘴，正要离开，忽觉身侧有黑影一闪即过，身法之快连她都没有看清。
    是高手！
    林皓夜长眉一挑，顿时生了较量之心，脚底微微一错，人已转身跟了上去。
    那人的身法迅捷之极，顷刻间掠出几十丈开外，林皓夜不动声色地跟过去，拐出一道巷口时却失去了那人踪迹。
    她立时察觉不妙，腰身随即向后仰倒，一道掌风几乎是贴着肌肤削面而过，劲力十足，割得她面颊生痛。
    林皓夜手腕上挑，格开这一掌，继而以指代剑，掌沿劈向那人脖颈，正是师门所授的一式“天问”。
    那人应变也相当敏捷，立刻侧身闪过，然而林皓夜得势不饶人，仍是合身前扑，却微侧过身，以手肘撞击那人前胸璇玑穴。
    那人退无可退，只得手肘上撩，硬生生接了她这一击，随即被巨力震得接连后退三四步才站稳身形，忽然俯身接连咳嗽。
    林皓夜知道自己那一记肘击必定震得他胸口气血翻腾，不愿趁人之危，只是立定厉喝：“你是什么人？那些人跟你有什么仇怨，为什么要跟你动手？”
    那人咳了几声，站直身体。路灯打在他半边脸颊上，映出侧脸轮廓，竟是十分熟稔。
    林皓夜眨眨眼，忽地恍然：“你是殷文？”
    那人抬头，迅速瞥她一眼：“你怎么知道？”
    那一眼瞧过，他立刻闭嘴，想来也是认出了这个不久前才从酒吧里离开的女子。
    看在荆玥的面子上，林皓夜不愿太为难他，缓和下语气：“那些是什么人？为什么与你为难？”
    殷文神色冷淡：“只是寻常打劫。”
    林皓夜冷哼一声：“寻常打劫？那些人都是穿着黑色衣服，料子上乘，制式也相同，一看就是出身同一个组织，而且那个组织必定是有大财团撑腰。”
    殷文没想到她观察力这么敏锐，一时间无话可说，只是沉默不语。
    林皓夜见他打定主意不开口，一时也无计可施。不过她知道荆玥看着粗枝大叶，实则小心谨慎，他肯收留的人应该不是不可信赖之辈。
    既然这人不愿开口，她也不想强人所难，况且她自己何尝不是藏了无数隐秘不愿透漏，于是挥一挥手：“既然你不想说，那就算了，回去路上小心点。”
    殷文看也不看她一眼，径直离去，略显瘦削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暮色中，不知怎的，竟是说不出的寂寥单薄——
    就好像……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
    林皓夜皱紧眉头：看来这个人绝不一般！
    不过这跟她也没有什么关系了。所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林皓夜耸耸肩，闲事不理地往家走。
    她是从红莲炼狱中挣扎回来的人，人世间的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她既不想为与己无关的人费心，更不想牵扯入这些纷杂纠葛中。
    只是她却忘了，既已入了红尘，又如何躲得开人世间的纷纷扰扰。
    所谓菩提本非树，明镜亦无台，本自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唯有无心无欲的佛陀方能做到太上忘情。
    乡间旅馆的事闹得太大，第二日到了诊所自然被波鸟盯着追问不休。林皓夜心知说出应龙之事后肯定会被揪着不放，于是故意瞒过不提，只把鬼屋一事告诉他。
    波鸟听了连连摇头：“你太莽撞了！那屋子里既然满是邪灵，你一个人怎么应付的来！”
    林皓夜“啊”了一声：“当时想的是先看看情况再说，实在对付不了就转身逃跑呗。”
    波鸟苦笑了笑，转了话题：“明远上次还问起你，说觉得你好生眼熟，问我你的背景来历呢。”
    林皓夜顿时一阵紧张：“您没照实说吧？”
    波鸟摇摇头：“我知道你不想提起往事，当然不会告诉他，只推说你是我一个朋友介绍来的，其他一概不知。”
    林皓夜紧紧盯着他：“那肖老师怎么说？”
    “他听我这么说也就算了，没再刨根究底。”
    林皓夜呼出一口气：“还好。”
    波鸟微微一笑：“他也不是故意想问你的经历，最重要的是想感谢你上次开解他女儿，所以问你什么时候有空，想要请你吃饭。”
    林皓夜一听就发毛，生怕被他席间一通质问，露了马脚：“这个……可不可以不去啊？”
    “人家是长辈，开口要请你，不去不礼貌。”
    林皓夜深吸一口气，带点讨好意味地看向波鸟：“那波鸟医生，你会陪我去吧？”
    波鸟板起面孔：“我有事要做，没时间。”
    林皓夜瞬间苦着脸：“那……可是……”
    波鸟实在撑不住，一下笑了出来。
    林皓夜眨眨眼，恍然明白：“哦，波鸟叔叔你故意耍我！”
    波鸟收敛了笑意：“我只是实话实说。”
    林皓夜眼睛翻天，喃喃道：“我就知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雪莱师傅是腹黑，他的朋友也好不到哪去……”
    这顿饭是在东环的一家饭店吃的。光看店面的装潢并不十分高档，以白紫二色为主，环境清幽，陈设雅致，空气中流淌着悠扬的古琴曲，虽然比不上高舒羽的高超琴技，但也颇为婉转动听。
    不动声色地打量一圈四周环境，林皓夜不着痕迹地点点头：不错，还算是她喜欢的格调。
    她推一推黑框眼镜，半垂着头，听着波鸟和肖明远的闲聊，努力想消除自己的存在感。偏偏身边这个小女孩一反原先怯生生的表现，忽闪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盯着自己。
    菜肴一样一样端上桌来，都是些江南菜式，清淡爽口。林皓夜夹起一块碧糯佳藕慢慢咀嚼，思绪飞到九霄云外去，直到听肖明远问了一句“不知道林小姐在哪读的本科”，才乍然醒悟过来。
    她看一眼波鸟，后者端着茶杯装作喝水，一副“自己的问题自己解决”的架势。
    就知道腹黑前辈靠不住！
    她默默叹一口气，浮起一个温婉笑意：“我是跟着一位前辈学的中医，没有读过正规医校。”
    我没说谎我没说谎，我说的都是事实！
    林皓夜在心里念叨着，却听肖明远继续问道：“那教你中医的那位前辈是在哪里高就？”
    这个嘛……
    林皓夜瞟瞟波鸟，后者收到她发出的讯号，终于决定履行自己身为长辈的职责，接口道：“他性子比较闲散，不喜欢在一个地方呆着，经常是一路走一路救人。”
    林皓夜连连点头：说的没错，这也的确是事实。
    他们两个的话都是绕着圈子，肖明远也是聪明人，听出他们俩不愿详谈，不再多加追问。
    一直盯着她看的小女孩忽然甜甜开口：“姐姐，我一直都很想你啊。”
    林皓夜被她盯得浑身发毛，却不得不装出笑脸：“我也很想玲玲啊，玲玲这么可爱。”
    玲玲眯眯笑着：“小狐狸也很可爱啊，玲玲很想小狐狸。”
    林皓夜心里咯噔一下，回头看向波鸟，后者也正蹙眉瞧过来：你确认把她的记忆消掉了？
    林皓夜不动声色地跟他换了个眼色：这是自然！
    可是……总觉得不对劲啊！
    想是这样想，她还是保持平静地笑道：“玲玲是说我养的那只小狐狸狗吧？它很好啊，也很想玲玲。”
    小女孩用力点着头：“还有那个哥哥啊，玲玲也很想他！”
    不对！这小丫头分明没有被消除记忆！
    怎么会这样？！
    剑圣一门的秘术自然不会有问题，但是施术对象是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她当时只用了一成力道，为的是不令她精神受到伤害。
    但这世间有些人天生精神力强于常人，寻常术法很难对他们产生影响。如果眼前的女孩属于这一类人，那事情就有点难办了。
    林皓夜深吸一口气，保持着笑眯眯的表情：“那玲玲还想谁啊？”
    小女孩盯着她看了三秒钟，忽然扑进她怀里：“姐姐你功夫好厉害啊！玲玲想跟姐姐学功夫！”
    林皓夜险些一口血喷了出来——
    我就知道！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当年读本科时，肖明远软硬兼施地逼他们背诗经时的情景，那副笑里藏刀的样子真是不愧“腹黑”这两个字！
    而现在……只能说有其父必有其女！
    肖明远已经在一旁好奇发问：“皓夜你练过功夫？”
    他已经从善如流地跟着波鸟一样称呼她“皓夜”了。
    林皓夜淡淡一笑：“跟着那位老中医练过一点强身健骨的功夫，也不算什么。”
    “哪有，姐姐功夫好厉害的，上次有坏人欺负玲玲，就是姐姐把他打跑的！”
    小女孩用甜甜的声音说着石破天惊的话，让林皓夜有一瞬间的恍惚——
    原来这次根本是来赴鸿门宴的！
    肖明远听她这样一说，急着问道：“被坏人欺负？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皓夜闭一闭眼，知道躲不过去，于是把上次的事简略说了一遍，当然略去了鬼使和九尾狐的部分，只是把那个人说成一个拐卖小孩的变态杀手。
    肖明远越听越急，转头看向波鸟：“是这样吗？”
    波鸟顿了一下，平静道：“具体过程我不清楚，但最后的确是皓夜把玲玲交给我的。”
    这就是把所有事都推给我了？
    好！很好！非常好！
    林皓夜恨恨地咬着牙关，耳听得肖明远的声音已是气怒交迸：“皓夜，是这样的吗？玲玲，那你当时怎么不说？”
    小女孩眨眨眼睛，声音极度无辜天真：“因为姐姐不让我说啊。”
    故意的……她绝对是故意的！
    肖明远继续追问：“那那个人贩呢？”
    “被他跑掉了。”
    林皓夜淡淡道。
    肖明远有些发急：“那你为什么不报警啊？”
    “那个人已经认错了，他保证不会再犯，所以姐姐说要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是不是啊姐姐？”
    小女孩甜甜的声音替林皓夜解了围。
    祸水……这小丫头长大了绝对是个千年祸水！
    林皓夜已经连说话的心力都没了，只能点点头。
    林皓夜忙鸡啄米地点头，无论如何先挡过这一阵再说。
    小女孩嘟嘟嘴，终于放过她了。
    林皓夜在心里迅速掂量：这小丫头分明是早就恢复了记忆，只是一直瞒着不说，就为了在这里发难，逼她答应传授武功。
    可恶……小小年纪居然这么多心眼，真是太可恶了！
    她一边盘算，一边抬起头来，不料与肖明远打量过来的审视目光撞了个正着，忙心虚地低下头。
    一顿饭吃得极为诡异，快要吃完时，林皓夜忽地想起什么，把服务员叫了进来，又点了几个油水十足的荤菜，说是要打包带走。
    肖明远看得目瞪口呆，波鸟则有些不悦：“皓夜，你点那么多菜，太失礼了！”
    林皓夜“喔”了一声，转头对服务员道：“麻烦待会结账时分开算，所有打包的菜我自己来付，别弄错了。”
    肖明远忙道：“不用这样，我一起来付吧。”
    “没关系，我自己付就可以了。”
    林皓夜把信用卡递给服务员：“麻烦现在就把我的帐付清吧。”
    肖明远被她抢先一步，也就算了，反而有些好奇地问道：“你点那么多菜回去吃吗？”
    “嗯，回去作夜宵和明天的早餐。”
    “早餐吃那么多油腻的东西？”
    “嗯，是啊，有问题吗？”
    林皓夜笑得人畜无害，肖明远笑得温润如玉，两个人相视而笑，一瞬间房子里寒气大增。
    波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腹黑对腹黑，功效等于五十台制冷机一同开动的效果。